明王之乱,从新朝初建到如今,一直没有彻底解决,四川之战,也只是将明王残余的势力击溃,他本人还在潜逃。
距离明王最近的一次,完全可以拼死将人留下,但是殷清瑶在对方手上,今日在场有太多无辜之人,邵云舒不敢冒险。
从喜堂出来,迎面吹来的冷风将他沸腾的血液吹凝,视线在街上扫视一圈,靠墙的雪堆上插着一根银簪,簪头歪歪地指着城门的方向,是殷清瑶给他留的记号。
沿路追出去,在城外发现了新鲜的马粪和马蹄印儿,吹一声口哨,乌骓从附近的林子里跑出来。
“乌骓,这次就靠你了!”
一人一马消失在城门口。
婚礼仍旧在继续,苏子义安抚好前来观礼的同僚,安排大家入席之后,将金城请到偏房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金城自己拿不定主意,而且此事本就牵涉到杜鹃,跟他说一声让他警醒一些也是应该的。
“刚才那个男人,应该就是明王。”
“四年前,汝宁府的女童丢失案,杜鹃和清瑶都有参与。当时蒋从吉败露,仓皇逃窜的时候,家人都没带,就带走了杜鹃,清瑶当时就觉得有问题。”
“我们后来抓了一个人,从他口中得知明王有一个早夭的妹妹,就是刚才那人口中喊的明成,估计,明成公主跟杜鹃长得一模一样。”
苏子义心中惊骇,追问道:“那为什么会带走殷姑娘?”
当时的情形,他完全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因为殷清瑶的那声哥哥?
“那怎么办?”邵毓宁听说过明王,但都是在传说中听过,京城繁华之地,她根本接触不到这些反贼,“清瑶会不会有危险?”
金城摇头。
“清瑶姑娘聪慧,暂时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后面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去找蒲千骑。”
他跟老六去汝宁府就是为了查明王的势力,当时阴差阳错,端了蒋从吉这一条线,所以有关明王的事情他知道不少。
只是有些话也没必要说,明王对他这个妹妹的感情,好像有点复杂,但愿云舒能成功将清瑶救出来。
“你们安心等我消息。”
从偏房出来,邵毓宁拉住他的手,情绪低落地问道:“你们总是遇到这么多危险吗?清瑶跟二哥会没事儿的对吗?”
金城拍拍她的脑袋安慰道:“会没事的。凡事得往好处想,说不准你二哥生擒明王,替朝廷解决了一个毒瘤,从此扬名立万……”
“到时候,说不准你二哥也能给自己挣一个爵位,到时候我就更配不上你了……”
邵毓宁不太开心地噘着嘴说道:“我身上又没有爵位,也没有功名,他们有的是他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也不比别人差啊!”
“我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吗?”
她还是有点不太甘心。
金城想了想,也怕她自己一个人闷,于是说道:“你能做的事情很多,你还是陆虎他们这帮马匪的老大,清瑶想把他们训练成帮手,她不在你可以接着做。”
“马场还要合并……”金城顿住,惊道,“对,还有马场,程家!”
匆匆赶到地牢,关押程家父子的地牢里,程家父子横竖躺在地上,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开门进去发现几人都已经没了呼吸。
苏子义绝对是没看好日子,成亲当天变故接二连三,调查完情况已经是深更半夜了,喜烛已经燃烧了一半,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新房。
新娘子蒙着盖头,屋里只有一个贴身丫鬟守着,他挥了挥手,丫鬟恭敬退出去。
苏子义伸手掀开盖头,看到盖头之下比往日更添几分艳丽的杜鹃,忍不住叹了一声,但愿清瑶姑娘平安无事,要不然他真要愧疚一辈子。
“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杜鹃也知道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能猜到他的心思。
“我刚认识清瑶的时候她才十岁,那时候的她就能杀掉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我救出去。她很聪明,也很有本事,你不要太担心。”
“那我们就一起等她的好消息。”
杜鹃嗯了一声,放下帘子。
烛泪一滴一滴往下落,天亮之前,火苗跳动几下,冒出一缕青烟,散在黎明之前。
男人霸道地将殷清瑶圈在怀里,从出了城门开始,一路没有停歇,越走越偏僻,马跑累了,只短暂休整片刻就继续赶路。
跟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明王跟他的十来个属下。
跑到最后,明王弃了马,带着殷清瑶徒步登山。
山上向阳坡的雪已经化了不少,但是夜晚融化的雪水重新结成冰块儿,脚踩在上面不会留下任何踪迹。
此时他身边就只有殷清瑶一个人,她在判断此时动手,将其拿下的概率有多大。
悄悄摸到腰间的匕首。
山间突然传出一阵夜莺的叫声,明王顿住脚步,回应了一声,不到一盏茶时间,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三十多个汉子,齐刷刷地跪下。
“见过明王!”
殷清瑶收起动作,面上尽量不表露出来。
男人看她一眼,唇边挂着一抹笑意。
“明成,哥哥带你回家了。”
好像是回应她跟他说的那句话一样,殷清瑶脸上挤出来一个微笑。他一直拉着她的胳膊,其他人见怪不怪地对着她拜道:“恭迎明成公主!”
这个场景画面,好像比做匪首还刺激。
“打道回府吧。”
殷清瑶跟着他们翻山越岭,走路走到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时候,才终于在崇山峻岭之间看见一处寨子。
环顾四周,雪山林立,只有深山之中才能藏得住这些一心谋反的人,不知道他们藏了多少兵马。
寨子外面看起来简陋,一走进去,大堂宽大得像是皇帝早朝的朝堂,地上整整齐齐地铺着汉白玉地板,高台之上正中间放着一把纯金打造的龙椅。
伺候的丫鬟穿着繁复的纱裙,正将不合时令的水果一样一样往桌子上摆。
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葡萄?
“安排沐浴更衣吧。”
男人走到龙椅前面捏了一枚葡萄含在嘴里,两只手伸开,立刻有丫鬟将他宽大不合身的破烂棉衣脱掉,露出藏在里面的黑色龙纹常服。
然后给他披上了一件花纹更繁复的长袍。
殷清瑶看得皱眉。
男人转身对她笑道:“明成,这儿是你的家,在自己家里不用拘束,我让下人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你先去洗漱,有什么问题等休息好了,咱们兄妹再细说。”
“公主这边请。”丫鬟的姿态优美典雅,态度恭敬地在面前领路,将她领到一处冒着热气的温泉池旁说道,“请公主先沐浴更衣。”
此处的温泉池被隔成一间一间的小房间,密闭性能很好。
看明王的态度,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明成公主,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性命威胁,被冻得四肢僵硬的殷清瑶脱了衣服跳进去。泡在温热的泉水当中十分舒畅,她闭着眼睛在想邵云舒能不能看到她做的记号。
明王做事很小心,不断有人做靶子,分散追兵的注意。
邵云舒走了几次错路,没看到她留下的记号,又折返回去,如此耽误了一些功夫。
殷清瑶一路上没敢闭眼,这会儿觉得很困,迷迷糊糊中听见耳边一道男声说道:“温泉不能泡太久,去房间里睡。”
想起自己在别人地盘上的殷清瑶猛然睁开眼睛,抬头看到焕然一新的明王蹲在池水边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吓得她急忙将脖子以下埋在水中。
明王先是一愣,后是好笑,伸手拨了一下池水,站起来接过丫鬟送上来的布巾将手上的水珠擦干。
“我先出去了,你安心吧。”
殷清瑶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才放心地从水中爬出来,丫鬟上前帮她擦拭,她起先觉得不自在,但是看到丫鬟给她准备的衣裙,认命了。
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复杂的衣裙,她不会穿。
丫鬟一件一件帮她套上,又一层一层帮她系好带子。她心里默默数着,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共穿了十八层。
还要往身上接着套……
“我想先睡一会儿,不用穿这么多吧?”
丫鬟举着外袍给她穿上,解释道:“外面天冷,公主还是穿上外袍,等到了房间里,再脱去就行了。”
殷清瑶无奈,单是外袍又穿了四层。
让人惊奇的是,虽然穿了这么多层,但是穿在身上也没有多沉,蓬松的裙子看起来像天上的云朵一样,走起路来步步生莲。
湿发被丫鬟用布巾完全擦干,临出门前,又拿出来一条雪白的狐狸毛领披风给她披上。宽大的帽子将她的脸遮起来了大半,走出去不仅一点也感觉不到冷,还觉得很热。
穿过长廊又走了一段,来到一个小院子,丫鬟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空气里点着安神的檀香,十分舒服惬意。
屋子里很暖和,丫鬟帮她脱掉披风和外袍,帮她把头发理顺,又上提前将被子掀开一个角,替她脱鞋,整理衣裳裙摆……
殷清瑶很想阻止她,但瞧着她认真的拘谨的神色,最终也没开口。
干爽的被褥上散发着兰草的清香,实在太困了,殷清瑶躺下就睡死过去了。再睁开眼,窗外漆黑一片,屋子里点着灯,一个丫鬟正坐在她床前的踏板上等着伺候。
瞧见她睁开眼,起身问道:“公主可要喝水?”
屋子里很干燥,殷清瑶正好觉得渴了,还没开口,丫鬟就已经倒了一杯水温正好的热水递给她。
等她喝完,又给她添上一杯。
两杯水下肚,干渴暂时得到缓解,丫鬟好像能看出她在想什么一样,接过水杯放在桌子上。
“奴婢伺候公主更衣。”
床前有个梳妆台,丫鬟拿出一瓶茉莉香的头油帮她把头发重新梳理顺,然后帮她挽了个繁复的发髻,插上各式的珠花发钗。
又拿出胭脂水粉帮她薄薄地涂了一层,修了眉,眉间正中画上一枚红色的睡莲。
看着镜子里的人,她有一瞬间恍惚,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她?
这边刚收拾好,又有一个丫鬟出现在门口,对着她请安之后说道:“明王殿下让奴婢来请公主前去用晚膳。”
殷清瑶起身,丫鬟又帮她披上披风。
这个服务态度,殷清瑶觉得是五星级的,甚至比五星级还要好。
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真的就看今晚了……
收起忐忑,起身走出房间,天上星星很多,冷冽的风吹起她的纱裙,看着飘飞的裙摆,她竟然还有心思笑。
穿着这么漂亮的裙子,就算是死了,轮回的时候,老天说不准也会眷顾她。
当然,能活着更好。
山风带来不知道哪种鸟的叫声,丫鬟提着一把八角宫灯,它们所到之处都是黑漆漆的,看不见一盏灯,但是黑暗中能感觉到很多呼吸声,像恐怖电影里的那种诡异气氛。
无数双眼睛都在暗处,殷清瑶假装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数着鸟的叫声。
大概每隔七声就会出现一声黄鹂鸟叫,过了会儿,鸟叫声消失了。殷清瑶顿住脚步,指向一处黑暗,惊恐道:“我刚才看见那边有一条人影,是不是有鬼?”
她啊了一声,“就这种声音,是不是鬼在说话?”
“这是什么地方?我,我不要在这儿!”
殷清瑶成功引起骚乱,数条黑影唰唰几下窜到她指着的地方,更给了她继续回应的机会。
她路上留的记号很浅,邵云舒顺着找到山林中,找到这一处寨子,但是寨子里表面看起来防备很松,实际上到处都是暗卫,他进不来,只能间隔着传递一些信号。
殷清瑶的回应就是尖叫,三声长一声短,告诉他寨子里守备很森严,也告诉他她目前很安全。
邵云舒靠在树枝上稍微闭了闭眼。
山间再次传来黄鹂鸟叫,殷清瑶抱着头蹲下,不再闹腾,直到面前出现一双黑色的靴子,有人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抱在怀里。
“不怕,不怕,哥哥在呢。”
男人身上有淡淡龙涎香的味道,这个味道,殷清瑶在太子书房里闻到过。龙涎香珍贵难寻,预示着眼前人的身份地位。
“你们都退下!”
宫灯掉在地上早就熄灭了,跪在地上的丫鬟瑟瑟发抖地站起来,躬身退开,黑暗中有几条人影分别从屋檐下或者房顶上离去。
头顶的男声带着安抚的力量。
“明成,哥哥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殷清瑶心里觉得诡异,据说明成公主早夭,他为什么就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妹还活着呢?哪怕是长得像的女子也要抓走……
想起蒋从吉逃命也不忘了带杜鹃走,难道那个时候就认为用杜鹃能换来明王的信重?
殷清瑶决定继续装疯卖傻。
“哥哥,我,我好像看到很多人,他们身上有血……”
“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觉得很多事情很恍惚……”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她现在要杀他的话易如反掌,那柄一直伴随着她的匕首此刻就在靴筒里绑着。
她能听到血液在他血管里流动的声音,伴随着沉稳踏实的心跳声,让她一时下不了手。
这个人对她没有任何防备,好像是真心对她好。
“你还记得我就行了,其他的都不重要。”陌生男人的手扶在她的脑后,一点一点慢慢地哄着她,“你能回来我就很开心了,不敢奢求太多,别怕,不会像以前那样的,现在没有人敢伤害你……”
以前那样?
难道明成公主的死……
“哥哥,我饿了。”
男人放开她,将她耳边的一缕碎发别在耳朵后面,宠溺地笑道:“好,我带你去吃饭。”
他很自然地就牵上了她的手,殷清瑶一顿,视线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
“我都忘了,明成长大了……”
他松开手,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是该避嫌……还记得小时候,我就是这样牵着你的手,后来,罢了,不说了,那些不好的记忆,忘了就忘了吧。咱们去吃饭。”
原以为会是数不尽的珍馐佳肴,到了才发现桌子上摆着的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饭菜。屋子里连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不像是他的作风。
“小时候最喜欢吃娘做的菜,你很久没回来了,不知道口味变了没有,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有点凉了,我让下人拿出去热热!”
殷清瑶夹起一块儿菌菇尝了尝,笑道:“不凉,正好吃呢。”
男人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回到位置上,夹起一块儿鱼肉,将里面的鱼刺挑出来放到她碗里。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鱼,但是你没什么耐心,鱼刺总是卡着喉咙,我就每次都帮你把刺挑出来。”
“野生的鱼乱刺多,这是我让人在水池里养的鱼,你尝尝,肯定没有刺!”
“还有这道菜,香椿芽炒鸡蛋,春天的时候,我们采了香椿芽,炒两个鸡蛋,你每次都能吃光……”
眼前的人跟想象中的反贼完全不一样,殷清瑶将碗里的菜吃完,他还在不停地给她夹菜,自己一口都没吃。
“哥哥,你也吃。”
殷清瑶能坦然面对别人对她的恶,但是拒绝不了别人对她的好,尤其是这种,她顶着别人的身份,享受着别人的哥哥对妹妹的照拂,她觉得很不自在。
虽然这个人已经死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将她错认成自己的妹妹。
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不是你的妹妹?
这句话在她嘴边好几次都差点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