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枯井出来已至四更,苏希锦让人护送林氏回家,转头上了韩韫玉的马车。
“大人,这个土疙瘩怎么办?”
上车之际,铁灵握着那黑不溜秋的东西问。
苏希锦看了一眼,淡淡道,“扔了吧。”
半夜三更她上哪儿去弄黑火药,不过是骗曹华的把戏罢了。
偏他以为黑火药是自己贡献,手里自然会保留,所以深信不疑。
“那珍珠呢?”
铁灵犹豫问,珍珠算苏希锦身边的老人,比她和花狸来得都久。
苏希锦脚下略停,想起方才珍珠的哭诉:“以前有商梨姐姐,她伺候大人时候早,压奴婢一头,奴婢认。然花狸和铁灵伺候大人晚,却与奴婢同样地位,大人待她俩更为亲厚。”
“我待你们三一视同仁,你们拿同样月钱,同样福利,哪儿有亲厚之分?”
苏希锦还记得当时自己心头的惊讶。
“那为何大人每次出门都带她俩,奴婢只能屈居府里?”
苏希锦甚觉荒唐:“铁灵擅武,适合保驾护航;花狸文武双全,对京城世家了如指掌,适合外出所带。你勤奋细心,操持家务乃一把好手,是以留在府里。你们三人各有所长,分工合作。其中犹以你最为尊荣,我院里整个事务都归你管,私下苏府谁不称你一声小管家?”
三人中,铁灵如同保镖,花狸十项全能,珍珠乃苏希锦在青阳县所买,性子老实不懂变通,但会缝补纳履,熬汤做饭。是以她将院子交由她打理。
苏希锦万没想到,这竟成了她背叛自己的理由。
珍珠听她分析亦不是滋味,只人一旦开口,心里的哀怨更多,“奴婢今年已经十七,早过了成亲之龄。寻常女子像奴婢这么大,孩子已经会走路了。”
“我曾在府里说过,若你们有心悦之人,可告诉我,我为你们牵线搭桥。”苏希锦缓缓道。
她不喜封建主人随意安排下人婚事,是以给他们自由婚配的权利,难道这也算错不成?
珍珠眼神明亮,固执己见,“府中之人,俸禄不如奴婢,地位不如奴婢,实难有心悦之人。何以商梨姐姐可以嫁给华大夫,成为当家主母,奴婢却要配个小厮、下人?”
苏希锦大觉惊讶,连她都对府中下人尊重有加,同样作为下人的她,却瞧不起别人。
她感到深深的失望,“竟不想我对你的宽容尊敬,纵成了你如今的野心。也罢,你既喜欢外面,且收拾细软出府去。”
她本来还心存疑惑,珍珠拥有院里腰牌,以她在府中的身份地位,要出府还不容易?为何一定是跟着自己出府?原来存着这个心思。
苏希锦从记忆里回神,瞧着铁灵不忍的眼神,缓缓开口,“念在她跟了我多年,让她去账上取十两银子,收拾东西出府吧。”
铁灵心思单纯,本想再劝,却被身后的花狸拉住。
苏希锦转身上了韩韫玉的马车。
“万没想到,我也有被背叛的一天。”她说。
论待遇、尊重,她府上哪个不比其他府高出一截?
“认不清身份,”韩韫玉在她身后垫了一只软枕,“御下当恩威并施,你对她太好,反而助长了她的贪心。”
在韩府,这样不知好歹的下人,早被撵了出去。
苏希锦打了个哈欠,眼泪瞬间关满眼眶,“原以为大家都不容易,是以只要做好分内之事,其他我都给他们最大自由,今日之事也算敲响了警钟。”
“因人而异,”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对他再好也是徒劳。韩韫玉见她神色困顿,令她靠在自己肩上,“睡吧,到了我叫你。”
苏希锦疲倦地闭上眼睛,恍惚间想起一件事,嘟囔问:“般若镜是什么?”
“般若镜?”俊颜微动,眸子转深,“般若镜乃前朝至宝,可逢凶化吉,辨奸识忠。传说北魏帝便是用它打下的江山。你从哪里知道的?”
等了半晌,身侧无人回应,安静的马车内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韩韫玉拿了薄毯轻轻覆在她身上,侧目注视着她睡颜,清冷的眸子里充满怜惜。
钟声敲响,月光照射不到的偏僻街道,铁灵仰头问花狸,“花狸姐姐,方才你为何不让我为珍珠求情?”
“珍珠背主,罪有应得,”花狸内心毫无波动,完全没有丝毫同情。“咱们做下人的忠心和服从是第一位。便是主人让我们去死,也绝不退缩。”
她被父母遗弃,自幼乞讨为生,若非韩府见她天赋异禀,教她习武,否则早饿死在某个冬天。
在韩府别院,像珍珠这样不知好歹之人,早废了功夫撵出府;情节严重的,则性命不保。
铁灵似懂非懂,不过,“珍珠背叛大人,实在可恨。”
外面那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府里有吃的有穿的,还有月钱拿,这么好的日子,为何想着出府?
庆光九年九月,大理寺少卿苏大人弹劾京兆尹曹华,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买凶杀人等十来项罪状。上大怒,下令大理寺联合刑部彻查此事,给百姓一个交代。
因曹华当年升迁乃谢氏举荐,御史台遂弹劾谢氏识人不清,包藏祸心。谢太师愧对陛下,自请闭府三月,不理朝政。
朝上多有为太师开罪之声。
陛下仁明,将三月改为一月,待曹华案结束,还太师清白。
满朝赞陛下圣明仁慈。
下朝之后,尚书左丞韩韫玉请见陛下。
“可是此事还有罪证?”周武煦不解。
韩韫玉神情凝重,示意陛下清退殿中所有人,而后才道,“回陛下,般若镜现世。”
“什么?”周武煦赫然站起,脸上的刻板肃然碎成一片。
韩韫玉垂目道,“张主簿无意听到曹华与神秘人讲话,被曹华发现灭口。临终将所听之言告之夫人:静安公主安好?一切安好,务必保护好郡主,般若镜有消息了吗?前段时间有了眉目,在……谁在外面?”
这是苏希锦醒来告诉韩韫玉的,她不知般若镜为何物,但知静安公主为前朝皇室,怕危及社稷,与他吐露实情。
周武煦心头起伏,久久不能平定,“真有那东西?”
韩韫玉不答,这些乃前朝皇室旧闻,周武煦知道的比他更清楚。
周武煦忍不住感叹,“传说般若镜为神物,又叫护国镜,能卜吉凶祸福,观后世之事。是天神赐给北魏帝,助他夺得江山。朕一直以为是前朝皇室杜撰,难不成真有此物?”
韩韫玉不置可否,相比般若镜,他更在意另一件事,“他们说的郡主是谁?”
静安公主自乱世之中消失,倘若她在世如今已有六十来岁。这郡主应当是静安公主的后人,年岁几何?身处何位?他们都不得而知。
唯一能窥见的是朝中有静安公主的人,或许还不少。
前朝余孽,身居高位,令人不寒而栗。
他能想到的,周武煦自然能想到,而且想的更多:曹华为谢氏举荐,会不会……
前朝有两谢,一谢为皇族宝林谢氏,一谢就是如今的陈留谢氏,两者恩怨曲折。
周武煦眯起眼睛,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陈氏临终之言……
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京兆府尹曹华落网,牵连出很大一批人。这群人反应快捷,个个与之撇清干系。
最难的要属谢氏,因他是曹华举荐之人,是以争议极大。
谢太师纵横官场数十载,在曹华被弹劾时便敏锐的嗅到危险,是以主动请罪,撇清自己。光明磊落之态,让人相信他是被无辜牵连。
曹华案甚嚣尘上之际,民间对苏希锦抓获曹华的行为,也存有争议。
“所谓兵不厌诈,苏大人此举虽有违约之嫌,然其心可嘉。”
“哼,既是说定,如何能反悔?不讲信用,出尔反尔。”
“不能这么说,苏大人也是为民除害。”
“若都如苏大人这样,以后谁还敢遵守约定?”
……
苏希锦叹息,功过是非,全由他人说。
万仁书院最近发生了一起学生中毒案,因涉及到的学员多为贵族子弟,苏希锦便与邱笙笙一同前往。
她先到书院检验受害者中毒情况和近日行程,发现他们都吃过食堂之饭菜。
去食堂走了一遭,排除故意投毒。最终定为食物发芽引起的食物中毒。
“这白地果发芽后不能使用,否则易产生有毒物质,引发肠胃不适。”
苏希锦边走便交代。
“是是是,”万仁书院院长赔笑点头,不时拿袖子擦汗。
发生这样的事是他失职,而中毒之人个个身份显贵,以后不知多少人找他麻烦。
“本公子不信,为何我们都中毒了,就他没有?说不得就是他下的毒。”
院医舍,一华服公子指着一灰布男孩儿问。
那男孩十二三岁,惶恐不安。
苏希锦神情冷淡,“你们肠胃敏感,体质娇弱,想必从未食用过生芽的白地果。他却不一定。”
男孩见她帮自己说话,目露感激。
“我家里常吃,”家贫,娘亲常去外面捡些别人不要的东西吃。
“这就是了,不是多大的问题。”
苏希锦说着,一挥手带着大理寺众人离去。
院长殷勤跟在身后,“万仁书院创世百年,底蕴深厚,苏大人要不要随某一观?”
苏希锦含笑拒绝,“大理寺事务繁忙,本官还赶着下场。下次若有时间,一定邀院长一叙,到时还请院长不要推辞。”
“一定一定。”
正说着话,却见迎面走来一群人,苏希锦抬眼望去,哟呵,还是熟人。
“裴老,您何时回来的?”院长上前,讨好媚笑,又对侧身露出后面的苏希锦,“这位是苏大人。”
裴老看了苏希锦一眼,没说话。
院长顿时尴尬。
“我们认识,”苏希锦上前解围,“曾经在皇后娘娘的宴会上见过。裴老别来无恙?”
众人陪笑,原来两人认识,这倒是巧了。可看这架势,裴老好像与苏大人不对付。
裴老冷哼一声,“当日见苏大人伶牙俐齿,锋芒毕露。时隔一年,苏大人风采不减去岁。”
“裴老风华更胜从前。”苏希锦说。
裴老睨了她一眼,自她身侧走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实在是不给面子,苏希锦勾了勾嘴角,“裴老何意?”
裴老转头,“你既与曹华约定承诺,就不该出尔反尔,毁信失约。如此奸诈做派,不是女子、小人所为?”
“裴老莫不是对女子有什么误解?世上多的是心地善良,本分老实,天真单纯的女子。奸诈一词用于阿锦身上,阿锦或可躬身自省。然若因阿锦一人作为,而以偏概全,扩展到所有女子,恕阿锦不敢认同。”
裴老停滞,张口便道,“伶牙俐齿。”
“谢裴老夸奖,”苏希锦低头谦虚接受他的称赞。
死皮赖脸的样子,令裴老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
“只有一事阿锦想澄清一下,那日阿锦与曹大人相约城东枯井,约定以曹大人违法罪证换阿锦娘亲身家性命。”
“子时,阿锦将罪证交给曹大人,曹大人亦依约交还娘亲。至此,我们俩之间的交易完成,剩下的则是另一件事。”
“强词夺理,既然你两未离开枯井,则整件事情不算结束。你率先违约,以后有此情况,谁还敢有信可言?”
“哪儿一样?阿锦没将罪证交还与他?裴老的意思是便放他离开?且此事给我们的启示不应该加大执法力度,让此种事情不再发生吗?”
两人针锋相对,周围人噤若寒蝉。要说裴老也是当朝文学大家,苏大人年轻该敬着裴老。
可学术无长幼,谁的学术高,谁有理,就站谁那边。
“世间千人千面,苏大人能保证律法万全,世间不再有此事发生?但凡以后有一件劫持事件发生,被劫持之人则少了一条生路。”
裴老并不认同,年轻人磨难少,总是把世界想得太简单。
苏希锦笑了,“既是劫持,便是犯罪,犯罪之人大抵法律意识淡泊,或者是大恶大奸之辈。我们不趁机将他们绳之以法,还乞求犯罪之人良心发现,放下屠刀?且裴老有没有想过,罪犯手里过了多少人命,若放他离开,又将会有多少人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