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登前途,独与陛下别。
罪臣苏希锦拜别陛下。
臣尝言:民乃国之根本,当爱民如爱子。今臣未能约束家人,累及百姓,臣之过也。
此去岭南,归途无期。然臣仍有未尽之言,愿说于陛下,不求将功补过,只求理得心安。
所谓土地兼并,乃富人、官僚购买土地,雇佃农耕种。因国家税收以人口计,使富者更富,贫血者更贫。长此以往田地荒芜,人员逃窜,钱粮拖欠,税收降低,国库空虚。
要想解决这一问题,可更改税收政策,将原有的按人头收税,改为按田产收税。即田亩起丁,田多则丁多,田少则丁少,田无则丁无……
此计触动太多人利益,恐阻碍甚大。
若陛下以为上计过猛,臣还有一缓计可施:以州县为基础,将所有赋税和徭役统一编派,一起收税……
两者各有所长,还需陛下从基本国情出发,设特别州府试行。
余言已了,心无牵挂,再拜陛下,愿陛下开创盛世,福及千秋万代。”
周武煦双手拿着,苏希锦托韩韫玉递交的奏折,手指不停颤抖。
信上一字一句皆肺腑之言,透过笔力穿透的文字,他仿佛看见了她身披素服,案牍劳形之态。
周武煦心有所触,仰头狠眨眼睛。全书上下,皆出谋划策,未有一言提及先帝之事。
她仿佛看穿了一切,什么都懂,什么都理解,又什么都释然。
周武煦不知她是否对自己失望,但这一刻,他在她身上看见了宽容仁德。
打油诗出来时,要说他心里没有一点怀疑,那是不可能的。她这个人看着听话,实则外圆内方,随性自由,不服管教。是以他曾怀疑过。
然仅仅是怀疑,因为她也曾说过:“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他非。”
这样的人怎会在背后妄议先帝?
长叹一声,他喃喃道:“你有孔明之姿,然朕非怀帝。”
一旁的许迎年将头狠狠低下,唯恐呼吸太重,影响到陛下心情。
然他能管住自己,其他人却不能。
福宁殿外,一阵喧哗吵闹。
“何事喧哗?”周武煦拧眉问。
许迎年忙出去观望,不久后回禀:“回陛下,是靖郡王和广平王世子要讨回苏大人的彩礼和嫁妆。户部阻止不了,来请示陛下。”
彩礼?嫁妆?是了,今天原本是她与宴清的成亲之日。
“既未成婚,彩礼自当退回男方。”
许公公小心翼翼问道:“那嫁妆呢?”
周武煦蹙眉,“嫁妆?什么嫁妆?哪里来的嫁妆?”
一连三问,语气渐重,许公公顿时明了,赶紧出去回话。
惠州属于陈国最南处,从封州到惠州需要马车赶路,再到近水处换乘帆船。
午后的阳光温和暖人,苏希锦背靠窗栏,借着日光浏览书册。
花狸蹲着身子,于案上熏香沏茶。
车停,马蹄声渐近,“大人,该换乘了。”
有下人提醒。
苏希锦点头,收了书,在花狸的搀扶下下车。
近水处有一艘轮船,船帆摇晃,船体结实耐用。看那体型,可容二三十来人自由活动。
“大人,苏老夫人他们……”花狸迟疑。
苏希锦脚步顿住,贬谪之事因苏希裳而起,自然他们也被流放到了岭南。
按说苏希裳偷官章,构陷朝廷命官,当佩枷锁,流放岭南。
然苏义孝以官位相保,使得他们免去徒刑与枷锁,自行前去岭南。
苏重八老两口也是倒霉,安安心心在家带娃绣袜,突然祸从天降,被告知流放岭南,顿时懵了。唯一庆幸的是三叔任职白松书院,有证据表明不参与此事,幸而无碍。
“父亲此举,算是断了最后的血缘之情和养育之恩。”苏希锦垂眸叹息,“我不曾憎恨于她,亦不曾原谅于她。是随行亦或施恩,且让爹爹做决定吧。”
入了船舱,苏希锦寻到自己住处,跪坐在地,将方才未曾看完之书拿出来潜心研究。
这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地理志,描述的是岭南风貌,乃临走之时,韩韫玉交给她的。
随之一起的还有四人,两护卫叫朝三、暮四;两侍女叫一心、一意。
苏希锦初听几人姓名时,忍不住啼笑皆非,他这是告诫自己:不可朝三暮四,而要一心一意。
苏希锦想不通他如何有这样的担忧,见过他那样风华绝代,世间仅有之人,谁还能看上旁人?
无奈摇头,沉浸于书香中。
岭南,现代的广东南部,只不过如今尚未开发,固有荒蛮之称。岭南背山靠海多山岭,属于热带、亚热带季风海洋性气候。
苏希锦指尖轻动,地理志上说岭南荒蛮,百姓愚昧,又说人皆自由奔放……实在匪夷所思。
她被贬惠州任从五品通判,相当于惠州二把手,对一把手无一星半点了解。
罢了,在其位,谋其职。左不过因地制宜,提高生产力,让百姓生活得更好才是。
船帆飘扬,水波荡漾,轮船渐渐启航。苏希锦秉承着这样的理念,开始新的征程。
后书评:凭一己之力,将地狱变成天堂。
…………
都说舟车劳顿,起初苏希锦还觉得坐船比马车好多了。起码不颠簸,还伸得直腿。
可行了二十来天,睁眼便是滔滔河水,她又开始怀念起车上的日子来。
古代哪里都好,就是出行不便。本来几小时的航程,到这里得一个多月。
好在也快到了。
船速下滑,花狸自外面进来,“小姐,江上有一溺水之人,不确定死没死,船长问要不要打捞?”
他们船上有孕妇,听说为官之人,最是忌讳这些。
“既不确定死没死,自然该打捞起来,”苏希锦道,跟着起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万一有一线生机呢?”
且就算是浮尸,也该打捞,说不得是一桩命案。
有了她的允许,尸体很快被打捞起来。华痴到位,逼出其体内的积水,又施针整治,那人总算有了些生的迹象。
“能活么?”苏希锦凑了过去。
瞧着是位文弱书生,二十一二的样子,长相倒满秀气。头部和身体有刀伤,瞧着不是自愿落水。
“伤口不严重,只沾了水说不得会发热,能不能救回来看运气。”华痴道。
苏希锦让人将男子抬回去治疗,四月的南方并不冷,但也耐不住一直泡在水里。
“哥哥回去照顾嫂子吧,若他有反应,我让人叫你。”
男子命好,在这医疗条件如此简陋的地方,烧了三天三夜,硬是挺了过来。
他来向苏希锦致谢,得知他们也是去岭南,便一起抵达。
……
熙攘市集,妓舍酒馆。街边木楼大厅有一蓝巾老者,拍案说书,唾沫横飞,精彩连连,行人驻足观看。
道路两旁的女子皆奇装异服,色彩大胆而张扬。
突然两名灰布男子经过,左侧的中年男人捞起路旁的年轻女孩,仰面大笑。
女孩的娘拉着女子手臂,不停求救哭喊。
酒馆之人回头看了一眼,神色漠然,又转过头听那老人说书。
“当街强抢民女,你们何不劝阻?”
茶楼角落传来一清脆的声音,众人不满看去,待看清她的面庞时,无一不露出惊艳。
“这位姑娘,”有人劝她,“快快回去,你家大人没让你不要出来吗?”
女子不解,“为何?”
一名男子道,“你长得这般美貌,不怕被人抢了去?”
“抢?”女子愣了一下,精致的桃花眼微眯,指着街上的几人,“像那样?”
众人点头,劝她赶紧回去,不要出来抛头露面。
女子不避,反而问:“这样的事常发生吗?”
四周之人皆默认,女子蹙眉,“城里的知州不管吗?”
这女子看着不谙世事,话也忒多了些。
茶楼的说书老者放下手中书籍,嘲笑道:“你说的可是那位明日再来?”
“何为明日再来?”
看老者眼睛微眯,“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女子笑着点头,“跟父兄前来做点生意。”
“那你们可来错了,岭南偏远,荒僻落后。到我们这里做来生意的,十有八九都是亏。”
女子不答,反是催促:“您还未曾说何为明日再来呢。”
“明日再来?”这下不用老者说,周围人便主动帮她解惑:“呵,就是那位知州啊。不理百姓,不办政事。百姓上去敲锣申冤,他就说每日再来,有时甚至直接关府。任职惠州快三年了,从未出堂为百姓做一件事。”
这也太荒唐了!女子也就是苏希锦眉心狠狠一跳。
“诸位别慌,”她向下一压手掌,“不是说陛下新派了一位通判吗?按说过两天也该到了,说不得能改变现状。”
“你说的可是那位女状元,苏通判?”
“嗨,她一个女娃子能做什么?”
“是呀,流放惠州的人那么多,哪个泛起了水花?”
“女子?若是长得好看点,说不得就成了灰衣教的禁脔了。”
众人哈哈大笑,不仅不抱希望,还等着看这位通判的笑话。
苏希锦亦跟着大家一起笑,而后眼睛一转,虚心请教,“方才你们说的灰衣教是什么?”
“是谁?”茶楼中人先是一愣,而后哄堂大笑,“是咱们惠州的天。”
自茶楼出来,苏希锦让朝三、暮四将那女子救下。
方才短短一席话,就让她明白惠州如今的困境。
黑恶势力盛行,政府不作为,百姓敢怒不敢言。
又到几处地方打听情况,回到客栈,苏希锦正欲整理信息,便听华痴说林氏病了。
“如何?”
“惠州潮湿,娘不习惯这边风水,我已让小厮买了药,喝下睡一觉便好。”
苏希锦放下心来,“嫂子如何了?”
花狸怀孕三个多月,在船上没休息好,有流产的征兆。
“胎相平稳,已无大碍。”
如此苏希锦放下心来,她笑道,“那是咱苏家和华家第三代,等生下来,我教他文,你教他医,爹爹再教他种地,娘亲教他绣花。”
“这一会儿读书,一会儿种地,一会儿绣花的,到底是将他当男子养还是女子?”商梨扶着肚子出来,埋怨她,“你说了所有人,就是没说我教他什么?不是嫌弃我是甚?”
苏希锦立刻道,“你教他吃。”
来惠州的第一天,船上救的男子不辞而别,只给苏希锦留下一令牌。
第三天,苏希锦带着苏家众人前往通判府,得知州范大人,盛情款待。
对于这位“明日再来”,苏希锦心中不喜,面上不显。
“苏大人当真如传闻那般年轻美……多才,”范大人眼里波光闪动,“难怪陛下看重。”
他身后一群人皆点头哈腰,不停附和。
看重她,然后贬她来岭南?
苏希锦勾了勾唇,“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大人多多关照。下官年轻,以后在政事上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各位大人多多担待。”
政事?众人皮笑肉不笑。
“一定一定。”范大人邀她入内,“这是特为苏大人安排的接风宴。”
苏希锦往里一瞧,看上去倒是美酒佳肴,全是岭南这边的菜系。
她垂眸,究竟是接风宴、招安宴亦或者鸿门宴,只有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