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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笙磬同音
    沈莳端坐在主位上,笑容像是钉在了他脸上,滑稽又难看。
    沈南伊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向养尊处优的她哪里受过这等侮辱,何况还是说她不如沈南宝,就算绣画不是她亲手刺的,但这样公然对比,叫她被沈南宝这个庶女,这个害死了她四弟弟的下贱玩意踩在了脚下……
    沈南伊差点绷不住的,红着一双眼就要在席上哭出来了。
    沈南宝也没料到如今这等状况,她不过是想借这次贺礼,让彭氏她们对她屋里布置的那些耳报神心有防备罢了。
    沈南宝正要开口,萧逸宸单寒着嗓音问:“沈大人,你觉得呢?”
    猝不及防被点名,沈莳脸上盛满了惶恐,踉踉跄跄地起身,“臣……也觉得如此。”
    简直是奇耻大辱!
    连父亲都这样觉得!
    沈南伊再也控制不住地哭着跑出去了。
    这时才真真的是老猴跋落树跤,丢人丢到家!
    萧逸宸说这话,那些人跟着附议,一看就是骑虎难下的恭维,何必过心里去?
    自个儿端正了姿态,容纳他们的建议,岂不是更显嫡女的胸怀,大家的风范?
    这么跑出去,真真是太小家子气了!
    彭氏咬着牙气笃笃的想,一壁暗自吩咐郑妈妈跟上去,一壁恨恨横了一眼沈南宝,这才端起当家主母的姿态平息了这次近乎谈端谈锋的‘清谈’,招呼众人用膳。
    只是用就用罢,少不得有几个好说话的,扯着锦帕笑得意味不明,“大姑娘也绣得不错,不过五姑娘双面异绣着实难得,就是指挥使都没忍得住侧目。”
    “诶,可不是,这道应了那句话‘既生瑜,何生亮’,但凡这两样东西单独拿出,哪有这样的状况,怪就怪在撞在了一起。”
    彭氏颇有些心虚后的恼怒。
    这叫什么话?
    是说她们不自量力,非得同沈南宝那个杀才比较?
    彭氏僵硬地扯了扯嘴,没应话,只看着沈南宝‘众星捧月’似的落座在旁。
    那些个平日里总端着的夫人此刻也有了‘礼贤下士’之风,对着沈南宝一句又一句的夸赞。
    “五姑娘师承是谁?瞧瞧那针脚细密得简直挑不出一点漏错。”
    沈南宝含蓄地抿起嘴,“养我的祖母教的。”
    市井人家,这些个夫人向来金尊玉贵,自持甚高,根本不会去搭理,更别提真正去寻了。
    何况这牵扯到她那不堪的出身,谁愿意再提。
    遂那些夫人改了话头,只赞叹她的绣艺和双线异绣的难得。
    即便如此,沈南宝也是几乎动辄就能听到旁边夫人递来的恭维,以至于辗转几次都没吃得上一口热菜。
    沈南宝只得道说更衣,暂避了风头。
    一脚踏出厅外,迎面而来清风,扑散了那些酒酣耳热,沈南宝踩在廊上听着渐渐远去的觥筹交错和声声鼎沸的蝉鸣,只觉得厅里厅外像极了两个世界。
    风月倒感慨得很实在,“姐儿,你方才瞧见大姑娘那表情没?真真是看得小的忍不住拍手称快!”
    先不谈萧逸宸此举目的为何,但确确实实让她有一种自内心而发的快意。
    大抵这便是武将的对垒,不像女人间的争斗,无论得意或失落,都掩在了门后,不与人知,那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对决,直来直往,又快准狠绝,不至于磋磨掉漫长的光景。
    不过,风月不想后果,不代表沈南宝不想,她提裙下阶,凝望着药玉色的穹隆,悠然长喟,“只怕大姐姐咽不下这口气,扯着祖母她们来教训我一番了。”
    “五妹妹不必怕,若到时候大姐姐真的这般做,我定替你辩质。”
    沈南宝转过头,看到站在溶溶月色里身长如玉的沈文倬,讶然道:“三哥哥?你不是在席间?”
    沈文倬踯躅地走来,言辞却很坦荡,“我看着你出来了,便跟着你出来的。”
    沈南宝愣了愣,就这当晌沈文倬拧紧了眉朝她作揖,“五妹妹,二姐姐那事……对不住得很。”
    这大大出乎了沈南宝的意料。
    她料到沈南宛不会将其中曲折尽诉沈文倬, 但言辞少不了一二埋汰的。
    沈文倬是怎么……
    视线触及交叉错握的拇指,沈南宝忙去抬沈文倬的手肘,“三哥哥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个对不起的话?您快些起来。”
    沈文倬不肯直身,埋着头,声音因而显得有些嗡哝,“二姐姐做了过分的事,我替她道歉。”
    这便是真正的家人,你错了,我替你担待兜着,为你去做那个掉脸子的事,受那屈人之辱。
    而她呢,谁也没有,所以每一步都三思而后行,走时亦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行差错步。
    沈南宝涩涩勾起嘴角,“三哥哥不怪我?”
    沈文倬抬起头,看到她玉雕样的面孔,眉目舒展出落寞的弧度,一阵风来,吹动廊下灯笼摇摆,撞到她襟下禁步,发出琅琅清脆的声响,恍若一径扽进了他的心头,涌上来不知名的怅惘。
    他不由得移开了目,嗫嚅,“我为何要怪五妹妹?就是下人都看得出来五妹妹在家里的举步维艰,好容易五妹妹打开心扉与我们交好,二姐姐却……”
    沈文卓将身子俯得更低了几分,夏夜的风拂在他被手圈实的脸上,有一种闷头盖脑的热,“总归是我们不好,对不住得很。”
    我们。
    多么齐全的字样啊。
    她还能说什么呢?
    要她孤伶伶的一人为他们阖家幸福,团结一致而拍手称快么?
    沈南宝恹恹地抬起头,看着繁星如织,纵横交错在皎皎明月上,忽地想起前世已成了教授的他来到侯府看她。
    那时她只觉得他来是如祖母她们要挟回报的。
    毕竟两人在府上除了那两次他替她说话,再无其它交情。
    所以她做足了准备听他提要求。
    没想他坐了一会儿,只说了句,“五妹妹,看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然后就这么走了。
    事后风月才跟她说,她的三哥哥走时与了两千两给她。
    教授一月俸禄不过十几两,就算加上沈府世袭之后的田亩瓦市收入,须得整整几年才有这样的数目。
    可他却给了她。
    不去深想他是不是知道他姐姐做的事,还是沈府如何对待她的。
    但他的的确确从不曾有伤害她的心思。
    所以她何必恼他这为了沈南宛而来求情的唐突。
    沈南宝想到这儿,喉咙有些梗塞,直将他扶起,“三哥哥,这事过去多久了?二姐姐也受罚了,何况她也不过是……”
    被逼无奈四个字,她说不出来。
    到底是害她的人,她还要站在她们的角度替她辩解,这等过分慈悲心肠的事她做不出来。
    也只有沈文倬这类听圣人教诲的才能感怀。
    但谈起‘原谅’,这事没伤及她分毫,也躲过了前世那场险阻,反正最后受罪的不会是她,她倒可以点头说可。
    所以沈南宝顿了须臾,便笑着又抬扶她的手,“三哥哥再不起来,我就真不原谅了。”
    沈文倬这才惶惶张张地顺势起身,迎向她那一双澄澈的秋眸,神情略略羞赧,“不过,五妹妹,我说的是真的,若是大姐姐真要揪着此事来道,我定是会为五妹妹说话的。”
    沈南宝失笑,“三哥哥你怎么为我说话?你不去麓山书院了?”
    “五妹妹还不知道罢,秋闱不过两月的光景,书院大致生疏的我都懂了大概,剩下的就差融会贯通,遂我特请准了爹爹,让他应允了我同舒直一块在伯爵府请来的先生那儿学习。”
    沈文倬笑着搔起首,“这样日日都可回来见着祖母,见着小娘了。”
    他说得很开心,其实沈南宝明白,他回来只是为了沈南宛。
    至少他在,祖母和爹爹给沈南宛考虑亲事时怎么都要顾及一下他。
    毕竟临近秋闱,他的功名是最主要的。
    不过容氏能点头,至少说明她是听见了自己那日改命的话的。
    沈南宝眯起眼笑,“挺好。”
    轻淡的一句话,沈南宝不觉得有什么,沈文倬却听出了顾家寡人的味道。
    想起方才近乎捆绑式的要她原谅,他有些无地自容,更笑得灿烂了,“可不是,日后五妹妹再想买办,我都可以陪五妹妹了!”
    沈南宝听出他的愧疚,一种自心底涌上来的欢愉,令她不禁地绽开笑颜,郑重地点了头,“好!那日后便多叨扰三哥哥了!”
    沈文倬舒了口气,目的既成,也不多拦阻着她,道了一句五妹妹小心,自个儿拾衽上阶,循着游廊披星戴月地离开了。
    沈南宝这才同风月如复方才步骤,踩着小径的鹅卵石,往嘉树掩映着假山的另一面走去……不妨从旁伸出一只手,剌剌将她扯过去。
    衣裙扫过树丛,发出巨大的声响,还有风月的惊呼,“姐儿!”
    沈南宝心都快迸出嗓子眼了,面色却极淡然地跌进一人的怀抱里。
    雄健有力的心跳声,烈火一般的温度从背部一径蹿进了她的心扉,拨得她向来如水平静的心弦方寸大乱。
    她转过身格挡,抬起眼看向来人那双深邃的眉目,不出所料的五官,让她沉了沉心,“殿帅,您堂堂殿前司的指挥使,官家的爱卿,怎么有话不好好说,总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