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杜月婉奉上一盏茶。
孟摘月却摇了摇头,摆手道:不要。
她有点恶心,这种恶心感横戈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公主此刻才读懂叶公好龙这四个字的意义当玉面阎王真正降临到面前的时候,她并不能被对方俊美的容色完全吸引,从而忽略他的残酷。
行刑至中途,她手里的细绢已经被汗水浸湿。
杜月婉挡在了公主面前,适时道:殿下,娘娘吩咐了,要是您有不适,就由小人送公主回府。
孟摘月脸色苍白,额角渗汗,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她此刻状况不佳。
但她却有一种非一般的执拗,伸手将杜月婉拉到一边,强逼着自己,道:本宫要见他的。
杜月婉只得垂手立在她身畔。
这场刑讯,在许祥的眼中,只是随处可见的一场,他职责所在,不会留情。
但对于公主来说,这是她一场甜蜜幻梦破碎的开始,是一个生活在蜜糖和锦衣玉食里的小姑娘,第一次窥破富贵生活的包裹、第一次在任何物品唾手可得的环境中,望见令人如鲠在喉的真相。
公主名叫摘月,明德帝的寓意再鲜明不过:就是天上的月亮也可以许她摘下来。而明月盈盈,她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盈盈,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在今日之前,孟摘月以为,许祥就是她可以随手摘下的月,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动摇了。
行刑完毕。
许秉笔看完了笔录,沉吟不语时,一旁的内侍忽然躬身行礼,口称:给女尚书请安,杜尚仪淑安。
许祥闻言回过身,先是见到杜月婉,刚要一同行礼,就望见她身后、只露出了一半踪迹的公主。
他神色一滞,还未开口,便见杜月婉抵了抵唇,轻轻摇头,跟四周的内侍、文掾等人道:都下去。
众人称是,不多时,便一一退出。
室内空寂,只剩下三人而已。杜月婉让开一步,露出孟摘月的身影。
许祥低下头,极为恭敬地跪下行礼,向天家的金枝玉叶道:奴婢向殿下请安。
孟摘月的眼睛有些红,她盯着许祥,脸上是一种很迷茫、很懵懂的复杂神色。她提着裙摆,几步走到了他面前。
一直以来,许祥的身上都有一股雪松般的清凛之气,但此时此刻,孟摘月只能感觉到血肉溃败的污浊腥甜萦绕在他身上。
她道:许祥
许祥道:奴婢在。
你你,公主的话停顿了很久,你杀过许多人吗?
许祥沉默片刻,如实道:奴婢刑杀过一百一十二人。
公主紧紧地攥着手绢,她又说:他们都是死有余辜对吗?
许祥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了,但还是没有丝毫掩盖,很平静地答:大部分是,也有罪不至死的,还有冤杀。
孟摘月的眼眸睁大,她难以置信许祥怎么能这样平静地说出冤杀这两个字,他不会为之惭愧吗?他不会夜不能寐吗?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的呢?
她道:你知道冤枉了他们
许祥不再说话。
有些冤情是必须要存在的。舍小而顾大,就算是圣贤如太后娘娘,也不会做出第二个选择。他们这些为政治清明而献身的人,无论是名留千古的文吏,还是会被口诛笔伐的宦官,都已经不是最初的理想主义者了。
但公主还是。
她的脑海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矛盾包围了她。孟摘月低下身,忽然用冰冷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她跟许祥道:你能不能不再做这些事了?本宫收留你的,本宫不嫌弃你,你不用再在这种地方办这些这些很脏的事情。你跟我回公主府吧,母后会同意的,母后都说过不阻拦我的
她的手那么僵硬,手心凉飕飕的。
许祥没有思考太久,甚至孟摘月觉得他都没有考虑,根本不需要做选择地说:奴婢卑微,不堪公主抬爱。
孟摘月怔怔地看着他。
所有情绪积累到了一定程度,百般折磨地考验着她纯粹的善良,考验着她天真的喜爱。
孟摘月的眼底已经湿了,她盈着泪,紧紧地抿唇,而后又问他:本宫给你的扇坠子你带着吗?
许祥道:奴婢微贱之身,怎么配将公主的东西带在身边。
他说得那么轻易,声音清透悦耳,宛如山中寒泉。
孟摘月的手缓缓移开。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越来越难以平稳,最后才开口道:许秉笔。
许祥低眉:奴婢在。
你为什么完全不考虑本宫呢?她问,抛去身份、抛去你口中的天差地别、抛去三纲五常和那些规矩,只是作为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我就那么不值得考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音已经有些颤抖。
许祥能听到她喉间的哽咽。他想,大殷的嫡公主就在他的面前,在不停的流泪。
如果这并非是公主殿下,而是一个路上偶遇的平凡女子的话,他或许还会停留一下身影,递给她一块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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