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场中有官员认出圣人,纷纷装作不敌的模样认输。
唯有那红袍郎君,与圣人来回激烈地推拉追赶,竟愣是不肯退让分毫。
最后圣人胜出,那红袍郎君方才纵身下马,对着圣人深深一揖,“郎君技艺精超,程邈自叹不如。”
圣人笑着说无妨。
程邈一抬头,二人相视一笑。
程邈未必没有认出圣人,可他做事向来丁是丁,卯是卯,极其认真干练,即便是圣人也不给丝毫的面子,圣人正是用人之际,是以十分欣赏严谨认真的程邈,两人熟识之后很快便成了忘年交。
长久陷入回忆之中的圣人再度回忆起当年昆明池的那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浑浊的眼珠仿佛焕发了神彩一般容光焕发。
回忆结束后,圣人摇头道:“……其实直到现在,朕都始终不明白他当年为何要背叛朕,权势,地位,金钱,于他这样的人而言,当真的便要比心中所要施展的宏图大业更重要吗?”
“陛下既然有所怀疑,难道这么多年从来都想过,或许当年程元寂并非有意想要背叛您,只是有苦衷不能说罢了?”
圣人喉头微动,眼神又渐渐黯淡下来,“查过,可一无所获,贿赂,他的确收受了,后来李辅身边的内侍也曾说过,当年李辅的确贿赂过他,宫变前一夜,亦是他亲自派人将告密信送到了李辅府邸之上。”
这些话,圣人当初也不信,但铁证如山,他亲口认罪,容不得半分作假。
“依照他的品行与朕多年来对他的了解,他的确不像是会做出此事之人,只是如今事已至此,他饮鸩自尽,程家长房一脉这十几年来亦死的死,残的残,凡事皆已无回头之路。”
“如果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呢?”
圣人迟疑地看着魏玹,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魏玹却起身走到圣人面前跪下,沉声道:“求陛下给云卿一个机会,去调查清楚当年之事,即使不能还程元寂一个清白,至少了却陛下的一个心病!”
圣人长久地凝望着跪在地上的魏玹,想着自己如今半截身子都快要入土,这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依旧不愿旧事重提,不得不说,的确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好半响,圣人叹道:“既如此,便依你。”
魏玹离开之后,圣人在床上独自坐了一会儿,将梁文叫了过来。
“陛下不可,您身子还需静养……”梁文一听圣人要见太子,急忙阻拦。
“让他过来。”圣人坚持道。他养的孩子,他心里有数。
没过多久,同样一夜未睡的太子从东宫被禁卫们押解到了圣人的病榻前。
太子见到圣人,宛如见到救星一般,哭着要跪倒在圣人的床前,金吾卫却将他的双手绑起来,在身上搜摸了许久才肯放他进去。
这一番举动下来,太子已是面色惨白。
“父皇,您不信我?”
圣人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事到如今,子行,你认罪吧。”
“孤不认,凭什么,凭什么!从小到大,你可有疼过我半分?你眼里只有景王,只有魏云卿,你从来都看不到我!!”
太子疯了一般地嘶吼,似乎是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忘记了君臣礼法,父子尊卑。
圣人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同样流下泪来,他摸着儿子的发顶,叹道:“让你受委屈了,子行,这些年来,是父亲对不住你。”
不是皇帝,此刻的圣人,只是一位心力交瘁的父亲,面对儿子的质问,他同样委屈,哀伤,且无能为力。
太子心如死灰,悲恸道:“父皇,儿臣当真没有机会了吗?”
圣人阖上眼:“只要你安分守己,朕不会要你性命。”
太子眼中闪过一抹恨意与怨怼,讥诮道:“父皇,你当真以为你这样做魏云卿就会放过我吗?你今日留我一命,倒不如现在就将我杀了一了百了,免得来日我死在他的手中!”
圣人摇头道:“你还是不懂,孩子,于你的性子而言,做一个闲散的亲王郡王,并不比做帝王要屈辱,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父皇的苦心。”
“我不明白,也不屑去明白。父皇你记住了,若有一天儿臣身首异处之时,便也是儿臣几个弟弟丧命之日!”
太子冷笑一声,扭头就走了出去。
既然父皇无情,那他干脆也做个不孝之子,哪怕有一日圣人死了他都不会为圣人心软半分!
*
沈漪漪饮下了堕胎药后,便躺在了榻上。
闭上眼睛,眼泪像是开闸一样往下掉,她干脆把被子蒙到脸上,一点点地平复自己的心绪,告诉自己她没有做错。
初时,她感觉心口似有火在灼烧,热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慢慢地,那火焰继续下移,她开始疼得痉挛,忍不住疼吟出声。
猩红的热流从身下滑了下来,小腹深处那刀穿一般的剧痛令她额头上直冒出豆粒般大颗的冷汗。
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褥子,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耳旁隐约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阿娘,阿娘,你不要我了?阿娘,阿娘……”
一声声的阿娘,仿佛是扎在了沈漪漪的心口上。
她看着自己浑身淋漓的鲜血,心底的罪恶感与怨恨、酸楚来回交织纠缠,泪水止不住地掉,摇着头失声哽咽道:“不,不是!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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