淼淼湖心,静水深流。
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了,泊在水心。圆月倒映在船侧不远处,如沉水的玉璧。
那青年从袖中掏出一只骨埙,凑到唇边,抬头望着天上的满月,吹奏起来。
秋声乃万籁之至悲声,埙音乃众音之极苦音。此时,秋水新凉,幽咽的埙乐袅袅悠荡,一时似痴诉哀叙,复又如吞声抽噎,一若风絮点水、化作碎萍,时断时黏连,犹若孤雁失群、力竭声嘶,哀戚无休止。
曲声之中,水月开始摇晃起来,愈加剧烈、愈加湍急,旋即变为一个幽深激流的漩涡,将小船卷入其中……
抬眼,风烟弥望,船在水波不兴的河流上依旧行得稳而快,而一碧万顷的淼淼湖早已无影无踪。
彭商回过神来。
须弥早已倚着船舷入睡,嘴里还喃喃说着梦话:“三脆羹、苏素鱼、洗水蟹、还元腰子……”而那坐在船头吹埙的青年正含笑看着他,光线清明之下,他的面庞愈显姣好。
彭商问道:“这是不尽水吗?”
那青年点点头,低声道:“两盏茶后便会到了。”
所谓“不尽水”,其实是一种相当常见的水生术法,需来去之处皆有水道,施此术法,可于须臾转瞬往返于迢迢万里,更有甚者,可以逾过结界,打通空间。
一般而言,“不尽水”术的施术难度取决于始归处的位置,这青年能以管乐穿行于二界间,亦非等闲之辈。
彭商对他颔首,又道:“在下彭商,中土人士,受西北方主之邀前来魁城入幕,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那青年温声道:“先生太客气了,我名祝槿,乃是戴罪之身,不值一提。”
彭商压下心中惊诧,只道:“祝小兄弟刚刚所奏何曲?彭某见识浅薄,竟从未曾听闻过。”
祝槿道:“此曲乃是我自度,名曰《望乡》,是为那些日夜遥望故土而不得归返的亡魂所作。”
彭商叹道:“有诗云:‘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无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望乡,亦可作忘乡,忘却,亦是一种宁息。”
祝槿道:“彭先生当真风雅,阿槿受教。”
他安静下来,彭商亦开始闭目瞑神,又过了会儿,便听须弥唤道:“先生醒来了!要进城了!”
彭商睁开双眼,船已经泊在了岸边。
映入眼帘的,正是魁城!
船所泊处,横亘着一道跨河水门,将船拦在城外。在此不远处,另外洞开了一道朱门。
城外遍植杨柳,依依拂动着细长翠叶,拂过祝槿如雪的麻衣。他已率先下船向城门走去,动作却略显迟缓,伴随着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碰撞声。
彭商这才注意到,祝槿脚腕之间,有二串东西正在白日之下闪着寒光——竟是一副脚铐!
石火电光之间,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只听身后的须弥喊道:“槿哥儿,稍后见啊!”
祝槿没有回头,只扬起右手,在空中摇了摇,既而,身影消失在朱门粉墙间。
须弥随即招呼他道:“先生慢行,咱们客店安排了平车,这边请!”
果然,垂杨荫里早已候了一驾双轮马车,两人相继上车,彭商道:“彭某羞愧,在路上冲撞了祝小兄弟,着实失礼。”
须弥愣了下,摆手道:“不知者无错嘛,槿哥儿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不碍事的。”
顿了一下,他又道:“只是先生若再遇上槿哥儿,就不要这样称呼了,在我们这里,这祝姓多少算个忌讳。”
他话说得含蓄,彭商却听懂了,果然如他所料,这位祝姓阿槿,应是祝子梧的直系后代。
——东方有古国,名曰昭彰,信神重祀,国之权柄把持于巫。而昭彰国的末代君主祝子梧却改变了这延续数百年的传统。祝子梧出身王室近亲之家,他家自其祖父一代起就作为护国将军为昭彰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功勋,位极人臣。而祝子梧并不愿就此止步,他不仅拥兵自立为王,更以一人之力屠尽昭彰巫族,建立起具有绝对权威的世俗王朝。
只可惜,好景不长,内忧招致外患,昭彰被邻国淳化拔地千里,国都魁城沦陷,祝子梧死,古国覆灭。
恰在那时,鬼君驾临,退兵淳化,辖地自治。
再之后,便是鬼君与天君决战魁城,使淼淼洪波彻底隔绝了魁都与人间。
近百年过去,想必祝族远亲早就改姓避难,而祝子梧的直系后人,也是凋敝零落殆尽了吧。
想到这儿,彭商问道:“这位阿槿小哥还有多少亲眷尚在世间?”
须弥道:“他家最后一个老爹三个多月前躺进了先生你指过那处悬崖棺里,再没了!槿哥儿其实不算是祝家人。”他不愿多谈此事,径自卷起车前的垂帘,向彭商介绍道:“先生请看,这是锦绣街。”
马车转过几个街巷西去,驶入了一条南北向的长街,街上人物繁阜,令人目不暇接。
须弥道:“外客来魁城,不能不看二条街,南北锦绣,东西采英,前者呢,酒肆茶坊、勾栏瓦舍、各色铺子、各种摊点,想看什么就有什么,三教九流都喜欢混迹其中;后者亦是商铺罗列、茶馆林立,但所卖尽是奇珍异玩、书画香药一类雅物,来往出入的也都是您这种文人骚士。”
彭商坐在徐行的马车上观望,心内讶然:天壤之外,竟有此乐土!长街一望无际,比长街更一望无际的,是那绣户红楼、宝马香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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