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只有半具身体的人脖颈细长,柔软地蜷曲,只有半张面孔的脸低俯向下,皮肤上游走着变幻的黥痕,眼帘半开半阖,似睡而非睡。
仅是惊鸿一瞥,参差的神魂便又经历了一轮破灭。碎成亿万光点的刹那,他认出了那人影,叫出了那就算他肉身枯朽、灵魂消散,也无法忘怀的名字:
“——郎夋?!”
黄鹂鸟足足在窗外叫了半刻钟,小参差才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穿戴整齐打开门时,表弟已经在外头候着他了。
参差打了个哈欠,黄鹂又开始啾啾啾地叫,好烦!参差暗骂了句死鸟,这才跟着它,不情不愿地往西院去。
幽冥地君府背靠极山、面临下泉。一年到头,都凉浸浸的。
但西院里住的客人显然受不得这凉。他屋里永远燃着炭火,可即便这样,依旧咳声不断。
听娘说,这位客人来自天家,是舅舅的至交好友;爹则说,考虑到他伤重未愈,又无别处可以避难,舅舅便好心收留他在此长住。
刚巧家里两个小捣蛋鬼都到了启蒙的年纪,舅舅便请好友为他们授业。
这可苦了参差!他是龙和蛇的孩子,天性喜欢阴僻,郎夋的屋里却热比酷暑。他耐不住,跑去和舅舅闹,却被舅舅骂吃不得苦,狠狠揍了一顿,只得作罢。
宵烬也受不住,但他从小就比参差滑头得多,同姑姑抹了几次眼泪,姑姑便着人送来了凉簟、玉把。
但尽管如此,小时候的参差也从未讨厌过郎夋,因着他的脾性是很温和的,与谁说话时都含着笑,既会纵容参差偷懒,又总是耐心解答他所有稀奇古怪的问题。
参差觉得不只是他,当时的宵烬,应该也是很喜欢和钦佩郎夋的,就连后来的伪善性格,也有七成是受他影响。
小参差一进门,就同郎夋抱怨他养的鸟叫声实在难听,教他赶紧将这破鸟给赶了出去,地府什么奇珍异兽没有,不如换只讨喜的来养。
黄鹂气得啾啾啾一阵乱叫,郎夋抚摸它的羽毛,拒绝的话也说得平和:“它并非一般的小鸟,与我有着特别的渊源。”
参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不再与黄鹂鸟对叱,好奇道:“怎么不一般?”
郎夋解释道:“它虽生作小小黄鹏,却有凌霄志向,妄图登天。被天网结界困住,依旧不改痴心,宁受网上电击,也要拼死向外闯,恰好被我撞见救下,后来便收养在身边。”
他咳了咳,将身上的貂裘拢得更紧,既而翻开书册,继续昨日未尽的课程:“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宵烬正襟危坐、听得认真,连双手摆放的位置都力求与郎夋一致;而参差则又在念书声里犯起了困,干脆四仰八叉躺倒在凉簟上,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他是被陆离的说话声吵醒的。娘娘腔来归还郎夋手帕,他是舅舅的房里人,因着身份不便,故而只是隔着门帘道了声谢。
陆离走后,参差忍不住捂着鼻子,抱怨道:“好难闻的脂粉味儿!”
宵烬也不大乐意看见自己尊敬的师长同这种身份的人接触,欲言又止地道:“先生怎么与他有往来……”
郎夋笑笑,自然地收起手帕,不以为意道:“昨日我在花园闲步,不意撞见他被叱骂,看他哭得实在伤心,便随手递了帕子过去。”
尽管商略已被拔为家臣,但龙蛇世代延续下来的主奴关系并未从此作废,陆离虽是玉珂君的男宠,但在地府,依旧是人尽可欺的存在。
参差了然道:“你可怜他啊?”
郎夋却摇头:“我从不怜悯弱者,不过,”
小院里春光正好,黄鹂鸟停在梢头唱歌,郎夋闲闲翻着书页,漫不经心地道:“力量是永恒流动的,有强烈欲求的人,注定不会永远弱势,我比较欣赏这一种人吧……”
——因为他们能被你操控。
很多年后的苍狗洞中,参差默默地回想起当时。
郎夋设计毒杀商略、扶植宵烬上位后,参差就被软禁到了这里。其实他不大明白郎夋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但转念又想,郎夋的种种想法又岂是他能明白的。
负责看管着他的,是郎夋手下的神使容与。苍狗洞就是容与在他的白云洞窟里为参差随便收拾出的一方囚牢。
参差勉强住了半个月,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揣摩着郎夋的用意,心惊胆战之余,着实无事可做,头上无聊得就快要长草。于是参差干脆开始作死,以求能早死早托生。
他开始频繁尝试越狱,跑不了多远便会被容与察觉,捉回狗洞。如此周而复始,第九十九次落跑时,前来捉拿他的人换成了许久未见的黄鹂鸟。
凌霄对他礼貌地微笑,说出来的话却凉飕飕的:“参差君,君上有请。”
悬在头上的剑终于要落下来了,参差却觉不出丁点的开心。
郎夋果然在等他。阳春三月,崇山顶上的雪将化未化。参差到时,郎夋刚刚煮好一壶热茶。他分别为自己与参差斟满,又示意凌霄给参差看座。
参差搓了搓手,难得显出紧张,不停吞咽着口水。
郎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欣赏够了参差僵硬的表情,才慢悠悠道:“放心吧,我只做对自己而言有意义的事,并不喜欢多此一举。”
参差立马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杀你毫无意义,我便懒得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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