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黄昏将尽,薄暮四起,使岸上的人影也灰绰绰的。
人群中间稍稍豁开一个口子,一伙壮丁将一口船棺小心翼翼地搬抬到了岸边。
周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为首的老人蹒跚着走近船棺,朝里面打量片刻,吩咐几个抬棺的汉子:“丢进河里去吧。”
船棺被用力地推入河中,随着水波徐徐往下游漂去。
然而,船棺尚未去远,就听得人群之中有人惊诧地道:“那是什么?”
岸上诸人纷纷因声看去,只见河水上空渐渐升腾起一大片蓝褐色的烟云,低压着水面飘来,转眼将至。
那为首的老者擎着火把靠近河渚,定睛细看,而后沉声道:“是蜉蝣汛!”
人群骚动起来。
蜉蝣汛常涨在春夏之交,如今好巧不巧冲撞上河伯的祭典——若是不慎“玷污”了船棺中的“祭品”,既而触怒了河伯,只怕会给他们招致灾祸!
此时,成千上万只出水的蜉蝣已密密麻麻布满了河面。蓝与褐不断地升起、碰撞、交-媾、坠落,再一起眷眷地飞向更上游。它们掠过的水面上,无尽的卵与尸残浮着,随着闪烁的波光涌动。
这景象本身过于缠绵、诡异,以至于岸上的注目者竟渐渐忘记了顾虑和恐惧,呆呆地凝望着异象。
眼看蜉蝣潮汛就将与船棺相遇了,目送的人群中,有少女难忍地发出了声细弱的哭吟。
即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对面的悬崖上急坠而下,翩跹跹掠过河岸,又几个起落踏水而去。
眨眼的间隔,船尾就多了个举着火把的男子。
他著一身青衣白裳,此时风动袖袂、襟带飘飘,显得超逸绝尘。
那男子侧身,朝岸上这边注目,手中的火把在黑夜与暗水之间耀眼地燃着,周遭的蜉蝣就像是收到了他的指示,纷纷绕开船棺前行。此情此景,倒像是蜉蝣撒开了一张铺天盖地的虫网,席卷兜护住了漂摇的船棺。
殷怀举着从岸上捎来的火把,遥遥向人群展露笑颜,却只换来数声激动、恐惧的哀嚎:“灵君现身了!灵君来迎亲了!”
话音落即,那边便已乌泱泱跪倒一片,霎时间,抢地叩头者众,呜咽啼哭声不绝于耳,殷怀的微笑不由僵在了脸上。
民间传说,河伯冯夷常常白日游河、暮夜晚归,自己此番便被误认成是那跑来迎接新妇的老匹夫。
殷怀无语,索性转身,向船棺中看去,这一看后,又是一口气噎住——
船棺中人,着素衣、施泪妆、钗白骨,确是河伯新妇惯常做的打扮。然而,却赫然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火光映着他巴掌大的莹面,小孩子正安沉地睡着,睡容恬淡,煞为好看。
殷怀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冯夷偏好女色,民间素有以女子为献祭祀河伯的习俗,不想这老匹夫如今突然换了胃口,像属民索要起娈童来。
船棺渐渐驶远了河岸。月色下,蜉蝣盛大的交-媾仍在继续,无数的蜉蝣坠落、死去,更多的蜉蝣拖着奄奄的虫体起舞。而铺满虫尸的河水表面始终平静,黑夜中,只能听到横波往复拍打船棺的声响。
殷怀叹了口气,随即足尖一点,轻盈跃至棺头下坐,从袖中掏出片新摘的柳叶,凑到嘴边吹奏起来。
清亮而悠扬的曲子飘散在暮色里,伴随着小船,摇摇荡荡驶向远方。
天应当是亮起来了,然而河面被浓雾封锁,三丈之外皆不可视。
殷怀正发着呆,忽听身后响起个声音,惊恐地:“你、你是谁?”
殷怀回头,就见那原本熟睡的男孩儿正瑟缩在船尾。他本就生得清秀,又施了泪妆,此刻双眸蕴泪,更备我见犹怜之态。
殷怀啧了一声,并不作答,又转回头去,看向雾霭。
小孩原本戒备、畏怯地紧盯着他,却不料遭此无视,当即一怔,犹豫片时,又嗫嚅道:“你就是河伯吗?”
船头坐的人闻言,道:“我只是过路人,顺路搭个便船。”
原本龟缩在船尾的小孩听了,飞快地爬到了他身后,期期艾艾道:“那,你能不能,带我走,我害怕……”
小孩说着,低垂下头,潸然下泪,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殷怀衣袂上,殷怀扫了一眼,不觉头疼:“我也没说不救你,男孩子,怎么说哭就哭啊。”
男孩听罢,愈发抽泣起来。殷怀被他哭得理亏,只好放柔声音,哄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一会儿便送你回家。”
男孩强抑住眼泪:“我叫沈碧,家在,住在村子中的神庙里,你,你真能带我回去吗?”
殷怀道:“只要你乖乖的,我查完正事,便送你回去。”
几番安抚之下,沈碧终于停下哭泣,却打起了哭嗝,他羞窘地瞟着殷怀:“谢,嗝,谢谢恩公。”
他们说话间,一座河心洲的轮廓已渐显现。船缓缓泊上了浅滩,一众白衣小使早已候在岸边,她们各自手执一盏深红九瓣莲花灯,花心处有诡丽焰火闪烁跳动。
为首的小使上前迎了几步,待看清船棺上坐了两个人,不由皱眉:“怎的还有两个?”
她身侧的一众小使闻言,也好奇张望,只见那船棺前头坐的男子一跃而下。落地之后,转身从棺中提起个小孩,往岸上渡来。
待渡到岸上,他把那小孩放下来。孩子立即怯怯地捏住了他的袖摆,躲到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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