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槿听得暗自心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又道:“我还急着带阿爹去看大夫……”
彭商却突兀抬手,捏上祝槿的左耳耳垂,轻轻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没等祝槿反应,他便自顾自笑答道:“在夜航船上。”
祝槿立时全身僵硬。
彭商缩手,微笑道:“我在观察人时,向来有记忆对方细微特征的习惯。在那时我便发现,你左耳垂上生有一颗红痣,非常容易辨认。”
祝槿只觉方才被他捏过的地方火辣辣地发疼。
彭商继续道:“可你知道吗?自我们入镜伊始,曾有意、无意地撞见过许多个你,他们的痣都生在右耳垂上。”
“这源于镜相的对称——而面前这个你,明显没有经过这种翻转。你是真实的。”
祝槿面色苍白地紧盯着他,一步步朝后退,艰涩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更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脱困、见面……”
彭商轻笑了声,呢喃道:“其实,不需你提醒,我已想通离开的关键——既然围困住我们的空间以时间作为存在的形式,那么只要抹除时间,这里自然便会倒塌。”
祝槿下意识地重复:“……抹除时间?”
彭商颔首道:“其实就是,杀死这段时间的主人。”
祝槿面色剧变,可来不及动作,一柄匕首即已穿透他的前胸。
彭商平静地注视着他大睁着眼下倒,缓缓补充道:“我已找你很久了。”
而随着祝槿的下倒,四周空间也果然如彭商所言,骨牌一样倒塌、翻转……
顷刻间,滂沱的白雨便被浓郁的黑夜所取代。
彭商与傅文显然未料到这变故,讶然四顾,而始终蛰伏在小祝槿尸体下的黑影看准时机、悄然逃窜,融进杳然夜色之中。
——本体死亡一刻,鬼影相应复活。
寻找到身体的扶桑猛地张开眼,随即愕然发现,自己竟恢复了视觉。
这是一处假山后的亭榭,几个宫人打扮的妙龄少女正敲盏嘌唱着时调小曲,见他突兀地自软榻间站起,立时惊惶跪倒,颤声道:“君上息怒……”
扶桑道:“今日属何年何月?”
一个宫人低声禀过。
扶桑蹙眉——这距他转世的日子已过去十七八年,旋即他豁然醒悟——他现在所占据的,并非是自己当初的躯壳,而应属正假扮作“鬼君”的合欢!也正因此,他才能复明。
扶桑没再管一众匍匐发抖的宫侍,径自走出君安宫。
祝槿的意外死亡,使扶桑始料未及地复活,他竟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时值夤夜,街景寂然。
扶桑漫无目的地在魁城中乱走,认真打量着这个由他一手创造出的“理想国”。
可他走着走着,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直到踏足芜宫边沿,才猛地回过神来。
夜风吹来,荒草飒飒地响,招展在扶桑裾前。他僵硬地立在原地,很久都没能动作。
他应该马上转身离开的。扶桑怔怔望着乱草出神,忆及那把同样燎乱的大火,张狂地烧燃着,仿佛他的愤怒和怨恨,永远不可熄灭。
这是他还给祝子梧的报应,也是他唯一能给妞妞的慰藉。
他从不悔恨自己的作为,此刻也该毫无犹豫地走掉,而不是在这里久久停驻。
扶桑终于迈步,却是向着与理智全然相反的方向——他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推开了祝槿的家门。
门被真正打开的那一瞬间,扶桑只觉心高高升起,又重重地下堕。
祝老头躺在草垛上,孱弱地呻吟着。
黑暗中,扶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能听见他奄奄的鼻息,想也是命不久矣。
——和祝槿记忆里的情况相差不多。
扶桑迈进,很缓慢地,靠近草垛。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点灯,祝老头是祝子梧的嫡亲侄孙,祝家最后一个生者。清楚地看着仇人死去,尤其是痛苦地死去,对他来说,应该算件欣慰的事。
但扶桑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点灯。
他沉默地站在将死的老人床前,黑暗同样遮蔽了他的情绪。
就在扶桑失神间,祝老头突然唤道:“阿槿?”
扶桑一怔,下意识便应了声,可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懊恼地蹙眉。
不过扶桑很快发现,祝老头方才只是在无意识地呓语。事实上,他病得厉害,昏昏沉沉,根本未发觉他的到来。
而他一直在口齿不清地念着祝槿的名字。
扶桑不安地搓动着手指,彭商谋杀了那个真正的“十岁的”祝槿,所以在这个幻境里,所有十岁后的祝槿倒影便也再不复存在,而自己正是借祝槿之死偷生……
他忽然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使他点燃了烛火,落坐到祝老头的身侧。
眼前的人枯瘦、苍老,两颊干瘪下陷,呈深青色,与祝槿记忆里的模样全然重合。
扶桑努力回想祝子梧,想要积攒起对祝老头的恨意,却气馁地失败。
他又回忆起这个老头对自己的种种微词,以及他潜移默化传承给祝槿的对自己的怨怼。
扶桑心下复杂,最终叹了口气,伸手抚上祝老头皱褶的额。
冰凉的掌心很快驱散了烧热,祝老头缓缓睁眼,而扶桑已在他睁眼一瞬幻化成祝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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