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只有她咬过的东西他才吃,只有她尝过的茶水他才喝,他那样可爱的笑着,在大庭广众之间喊着“青蔷、青蔷,变一个‘仙法’给我看”——他的那些亲昵、那些撒娇、那些没有皇子也没有宝林的快乐时光原来都是假的,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
这真的是个纯洁无垢的稚子么?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披着十岁幼童躯壳、吞吃人心的恶魔?抑或者在这四方宫墙内,早已全都是这样的魔鬼,他们的身体里流着浊色的血,蹲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攫住你,敲骨吸髓?
——沈青蔷在极度的惊骇中,竟突然生出了这样荒诞的念头。她是从不信鬼神的,但这一瞬间,她几乎要信了——原来天启是鬼、天悟是鬼、紫薇是鬼、淑妃娘娘是鬼甚至说不定自己的皮肤下面,也有着青面獠牙的另一副面孔。
沈青蔷不敢再想,只觉毛骨悚然、寒彻肺腑。月光之下,董天启与她对视良久,二皇子突然尖叫一声,号啕大哭起来。站在不远处的李嬷嬷听闻,大惊失色,跳脚鸡似的赶了过来,二殿下一下子便扑在她怀中,哭个不停。
“怎么了?小祖宗?怎么了?”李嬷嬷用手拍着二殿下的背,心疼之极。
董天启用手向长廊的暗处一指,大哭道:“有鬼!有鬼在那里!她想掐死我!”
李嬷嬷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将心肝宝贝二殿下紧紧搂在怀中,壮着胆子安慰:“殿下莫怕,有嬷嬷在”拚了老命拐着脚向亮处奔去,边跑边喊:“快来人哪!有人想谋害二殿下!”
她这一喊,将埋伏在附近的精甲武士、以及万寿阁前伺候的大批奴才们统统惊动,十数人一拥而至,将李嬷嬷和她搂着的二皇子董天启团团围在中间。
——董天启只是哭,直哭得昏天黑地犹如泪人一般;而李嬷嬷一个老妪,又没有真正见到什么,那些七嘴八舌的问题,她哪里答的出来?
正纷乱不堪时,忽听黑暗中一人道:“慌什么?到底怎样,且说来我听?”
侍卫内监们听闻此言,立时噤声不语,两厢散开,躬身让出一条路来。董天悟从阴影下走到灯烛火把的光亮处,走到李嬷嬷身边,径直吩咐:“把二殿下放下来,他已不是小孩子了。”
李嬷嬷撇着嘴,心下腹诽无数,一百个不乐意,却也不得不遵着大皇子的吩咐,将天启放下地——二殿下已哭得声嘶力竭。
董天悟俯下身子,平视着二弟的脸,淡淡道:“不要哭了。在一干臣子面前,像什么样子呢?”
董天启听闻此言,似一愕,随即拼命点头,哽咽道:“是,皇兄——”
“到底怎样,慢慢说来我听?”董天悟轻声问他,语气和缓了不少。
天启又点头,带着哭音答:“我在在那边廊子上看到到一个鬼!她想掐、掐死我呃”一边答,一边努力压抑哭声,到后来气息一岔,竟然打起嗝儿来。
他小小的脸哭的五花六道的,更显乖巧可爱我见犹怜,董天悟立时便心软,甚至开始后悔适才太过严厉,吓着了幼弟。便摆手对李嬷嬷道:“先伺候二皇子下去整束,唤当值的太医来。”
李嬷嬷早候在一旁,见小主子这样受罪,早急得百爪挠心,此刻终于得了允许,忙不迭答应了——尚不忘狠狠瞪了没心没肺的大皇子一眼。
李嬷嬷俯下身,伸出手去,便要抱二殿下,董天启却打着嗝道:“不要!皇兄呃已说了,我自己走”果然摇摇晃晃,当先去了,边走边用袖子抹着脸。
董天悟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微笑,煦如春风。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向董天悟拜倒行礼:“殿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董天悟回过头去,但见是个穿银甲的虬髯侍卫,便笑道:“吴统领,你不去回父皇,怎么却来问我?”
那人敛容答:“陛下已独自向园子里去了——此地防务,自然当问殿下。”
董天悟又笑:“我不过是个闲职皇子,凭什么过问如此大事?”
吴统领昂首望定董天悟,一字一顿道:“父子同心!”
董天悟注视他良久,无奈摇了摇头,笑道:“吴良佐,你又有棘手事情要甩给我?”
吴统领忽然缄默,一言不发,挥手摒退左右,从怀中掏出一物,恭敬呈上——董天悟接过来,吴统领亲持了灯替他照着,却是一只内造的细金丝缠枝镯子。
***
太医院的当值太医提着药箱抢入万寿阁之时,二皇子董天启早已止了哭声,坐在一张椅上,小脸儿也擦干净了,再不见泪痕——只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巴巴望着,更觉可爱可怜。一个小宫女垂首捧着金盆侍立于侧,李嬷嬷两袖高高挽起,就着那香汤温水,正绞一条半旧的巾帕——神色犹自愤愤,口中念念有辞。见了太医来,忙丢了巾子迎上去招呼:
“供奉快请——”
那太医拱手为礼,径来到董天启跟前,一躬身,问道:“殿下安好,觉得怎样了?”
天启还未回答,李嬷嬷已喋喋不休道:“能怎样?现下的奴才们真是越来越不长眼色!我们殿下是嫡出的皇子,正统的金枝玉叶,却给那来历不明的爬到了头上去——没尊没卑、没天没地的,成了什么话?”
太医满脸尴尬,又不能接口,又不好打断,只得点头敷衍道:“这位奶奶说的是下官下官听说殿下是受了惊?”
李嬷嬷恨恨道:“自然是受了惊!你连这个都诊不出,要你何用?”
胡太医全没料到一来便蒙上如此不白之冤,当即张口结舌。
还是天启替他解了围:“我没事的,就是就是给唬了一跳,这会儿还觉得心口疼呢”
李嬷嬷又接口道:“我都说了,那起子杀才,整日里只会背着万岁裁减苛扣,良心都给猪狗吃了!不过看着我们娘娘不在了——不在又怎样?殿下年纪虽还小,不过几年”
“不过几年”便要长大了的董天启低声唤:“嬷嬷”
李嬷嬷的声音突然截断,许久,哑声道:“奴才老背晦了,供奉莫怪”言毕移开两步,背转身子,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那太医忽然便有些慨叹。但在这宫内生存,不该听的话便一句都不能听,不该管的事想都不要想,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当下只是诺诺,蒙混过去不提。望了望天启的面色,轻声道一句:“请赐下官脉息——”
说着便持过天启的藕臂,略搭了搭,暗自沉吟,微微点头。
“怎样?”李嬷嬷抢着问。
“略受了惊,并不妨事的。依下官看,倒不用吃药,只开一副‘代茶饮’,养气补神,平日里煎着喝喝便好。”
李嬷嬷忙催:“既如此,那你快些开来!”
那太医连声道:“是、是,下官告退——”正要抽身却突然僵住,眼睛只盯着董天启的头脸瞧,连声音都变了“二殿下,请恕下官无礼”
说着伸出手去,拉开天启穿的锦缎小袄的衣领——那雪白的颈子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血痕,就像是就像是用尖利的指甲抠出来的一般!
董天启垂下头去,缄默不语,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垂落下来。
——两只小手藏在袖中,紧紧握着个女人们套在指尖上的金镶玉护甲。
***
董天悟坐在万寿阁东耳房内,听着当值太医战战兢兢、一五一十的奏报,缄默不言,手里只把玩着那只金镯。良久,一摆手,那太医终于如释重负,躬身告退。
待他走远,耳房内安静了下来,坐在皇子下首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忽然恨声道:“这样待一个小孩子,也忒狠毒了些”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道如冰的笑容,将镯子揣在怀里,低声沉吟:“无论是怎样的人,在这个宫墙内,总会变的又有什么稀奇?”言毕一笑道“你也在里头摸爬滚打许多年了,连这个都瞧不透么?”
吴良佐叹息一声:“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愧是姓‘沈’”
董天悟忽然问:“方才我是说,方才我们在那边遇见二殿下的时候,你可看到了他颈子上的血痕?”
吴良佐一愕,仰面思索了良久,缓缓摇摇头。却又道:“可是,那样一个小孩子,总不至于”
董天悟轻声沉吟:“启儿他还小,是不至于如此的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吴统领,这样的小事还难不倒你,你自然明白该当怎样的天悟少陪了。”
吴良佐双目圆睁,急道:“殿下你”董天悟一笑起身,早已出得门去,遥遥抛下一句话:
“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你巡你的防,我抓我的鬼——”
吴统领跺脚不休。
想当年,他与大皇子初相识时,董天悟也不过五六岁大,与今日的二殿下一般的伶俐活泼。那时候靖裕帝不过是一个远在北地的一个寻常藩王,膝下也只有他一个孩子——正如当年的吴良佐断然也不会料到自己将成为了御前侍卫统领一样,当年的靖裕帝恐怕也料不到不过半载之后,他便将南下京都,入主龙庭。
——而当日那个无瑕的娇儿,今日已变成如此模样。
吴良佐长叹一声,心中顿觉百味陈杂,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走到耳房外,招来属下从人,吩咐将今夜二殿下“遇鬼”一事暂且压下,之后谁也不准胡乱提起在这皇宫之中,每一个人都要将自己变作毒蛇,平素里无论有多大的风波都要蛰伏不动;而一旦出手,但求一击致命——沈家如今荣宠正盛,还不到时候。
皇上既已离了席,这盛筵便渐渐散了,那道“血痕”也没有人再提起但这个夜晚却已注定不会平静,才过了个把时辰,另一名侍卫又已东摇西倒的跑了回来,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吴统领便知必不是什么好事,当即心中暗骂起娘老子,怎的这么多麻烦竟集中在一起?可骂归骂,骂又有什么用?只得咬牙问道:
“又怎么了?”
那侍卫偷眼望了望,见统领大人须发皆张、状如钟馗,心下栗六,咽着吐沫答道:“一个小宫女触柱了——似是万岁在园中游玩时偶遇的就在就在皇上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