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莲心步入殿内,眼前人影绰绰。宫女太监们见她来了,远远躲避。她忽然有些失神,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宛然便是自己的一生:
——她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春风烂漫,奶妈在院子里高声唤:“小姐——小姐——别躲了,老爷叫您呢”而自己隐身于花树丛中咯咯娇笑,撒下一地的银色铃铛。
——她走过喜忧参半的少女时光,夏日的蝉鸣声里,倚栏而望,手畔的诗经被一阵风吹得飞快翻动,停在了那一页,上面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走过秋风肃杀的十九岁,洁白无瑕的手上染满了鲜红。这满宫死去的女人漂泊的幽魂,全都徘徊于宫墙之内。她能看见她们,一直都看见她们——甚至当她躺在龙床上,从靖裕帝的肩头望上去的时候,在那明黄的帐内也依然亮着她们流血的眼睛。
——然后寒冬降临,纯净的雪花覆盖无垠的大地,把一切悲欢喜乐、一切恩怨轻仇,用雪的殓衣,统统埋葬掉吧!
沈莲心走到靖裕帝面前,不拜、不叩,一动不动,脸上带着恍惚笑意。
“给淑妃解缚都下去吧,”靖裕帝吩咐。
宽阔到阴森森的大殿,在夜里,无论是你点燃多少灯烛,也照不亮所有角落的大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是我做的,”沈莲心忽然说。
靖裕帝望着她,毫不动容。
“你的儿子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她喊道,回音在空旷的屋宇间徘徊,落地四散。
靖裕帝忽然一笑,说:“朕知道。不过总要找一个罪魁祸首的,不是么?沈婕妤怀着朕的孩子,你觉得朕会叫她死么?何况你也并不冤枉,十三年来,死在你手中的人,还少么?”
沈莲心倒抽口冷气,似不可置信般望着眼前的夫、眼前的君,她忽然想起杨舜华说的那句话:“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似乎任凭朝堂上明争暗斗、云翻雨覆,任凭后宫内勾心斗角、阴云暗涌
她忽然想到杨惠妃说:“但那些首辅大臣,各个是什么下场?而我们斗了这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
靖裕帝突然开口,那样云淡风情、再闲适不过的语气:“你们沈家三代外戚,在朝廷内外盘根错节,权势熏天,也有数十年。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不是么?”
沈莲心猛然抬起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直视着靖裕帝的面孔。那男人在笑!他在赫然笑!那笑容仿佛在说:“你们都是朕手心中的蝼蚁玩物,你们还不知道么?”
“不必如此惊讶,淑妃——你们的小把戏,朕都可以当作没有看到;你们背地里把朕当成傻子、当成傀儡,朕也可以不在意。但这天下只能是朕一个人的,谁想置喙,朕定叫他死——无论是谁!天朝绝不需要一家独大的臣子,每一颗果实趋近成熟,朕都会动手除去——当你们沈家把第三个女儿送到朕身边来,其实那个时候朕已经决定:沈家,到此为止了。”
沈莲心双膝一软,委顿在地,她垂着头,竟没有泪,只是觉得可笑。自以为是——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满天下的子民,都是多么自以为是?他们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取得想要的东西,浑不知所有的命运都掌握在面前这个男人的手心之中。
无论陷她于今日境地的人是谁?是紫薇还是青蔷,沈莲心突然都不再怨恨,甚至觉得悲悯。死去的上官蕊;将要死去的自己;还未死去的沈紫薇、沈青蔷、杨舜华、胡香月满门抄斩的上官家、黯淡消亡的言家、繁华鼎盛却岌岌可危的沈家原来都只是这男人手中的线牵木偶,他始终重复着这般“利用-扶植-冷遇-舍弃”的循环,就像是最任性的孩子,挑选一样玩具、喜爱它,烦腻后随即毁坏它,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沈莲心为这一切而赫然感到可悲可笑。
“这就是‘帝王之心’么?那你的‘人心’呢?”她忍不住问。
——他也曾替她画眉,也曾称赞她的美貌,也曾在她瓷白的肩胛上啮出一个一个殷红的齿印,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靖裕帝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许久,方才答道:“你们到朕的身边来,难道是为了朕这个人吗?你们既已下定决心委身‘帝王’,难道还奢望朕以‘人心’对你们?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谁不是在向一个皇座叩拜?谁不是在向一身龙袍谄媚?你们在乎过皇座上的人是谁么?在乎过龙袍里的人是不是朕呢?真心对朕的,可以让朕以‘人心’相对的那个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何必这么黯然?你不是一直想当皇后么?朕答应你,明天,你就是皇后了。朕会赐你最好听的谥号;赐你让整个天下侧目,让言官们的奏折纷飞有如雪片的最鼎盛的葬仪;你会躺在上官皇后身边,在朕的地宫里等着,你不会寂寞——”
***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你可曾去过江南?你可曾吃过莲子?你可知那莲心,究竟是什么味道?
***
夜风呼啸而过,沈青蔷静立于平澜殿内,窗外是子夜时分开始降下的、靖裕十三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主子,”点翠自帘外进来,不住抹着眼泪。
青蔷“嗯”了一声,依然望着殿外,狂风夹着雪片从打开的窗户的缝隙间倒卷进来,拍在她脸上,她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玲珑姐姐回来了,可伤得厉害,在后头休息呢。她叫我回主子一声,这几天不能伺候了”
沈青蔷依然缄默无语。
“主子?”点翠小心翼翼道“落雪了,把窗子放下来吧?”
青蔷忽然开口,却只问:“染蓝呢?”
点翠的声音立时便哑了下去:“染蓝说说她对不起主子,没脸回来我拜托紫泉殿的姐姐们照料了。”
——沈青蔷的心中立时便是一痛,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似的。
晚了,她想,怕是已经晚了。
紫泉殿上上下下,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吧
染蓝染蓝
青蔷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何必呢?不过是为着活命罢了,我不怪她——你再跑一趟,接她回来吧。如果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点翠忽然一阵鼻酸,哽咽道:“主子”
青蔷勉强一笑,心悠悠地沉落下去:“快去吧”
小丫头猛地一点头,脸上的泪又落了下来。
雪一阵紧似一阵,漫天飞舞的洁白花朵自铅灰色阴云的缝隙间飞舞而落,天地一片茫茫。沈青蔷突然间便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自己正旁观着一场华丽的出殡——无数的看不见的手在向天空抛撒着大把大把的纸钱没有丧乐,没有歌吹,有的只是那些隐形的逝者,她们的嚎哭与狂笑,生生搅在一起,融化成风里的呜咽。
——这场葬礼喧嚣无比,却又寂寞如斯。便宛如深宫女子,一生的故事似的。
点翠裹着一件半旧的雪褂,脚踩唐屐,急急地去了;一行足迹旋即湮没于不停下坠的残琼碎玉之中。沈青蔷的眼睛定定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心中若有所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那遥遥的黑暗的彼端,忽然出现了一个渺茫身影。一席极致绚丽的宫装,满头璀璨珠翠,只是立在雪中,一动不动,片言不发。
“姑母?”沈青蔷愣住,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淑妃娘娘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装扮,站在自己面前,宛若天上神仙。
青蔷忽然风一般冲了出去,不顾身上单薄的衣衫,不顾身后有人高声呼喊地上堆积的雪粉沾满了她的绣鞋,不住融化,又重新冻结在一起;刺骨的冷,刮面的风,踉跄的脚步,混沌的、看不见前路的世界
——在那人影似曾出现的地方,雪地上空无一物,只有那满眼寂寥的白。
沈青蔷只觉得越来越冷,冷得自己仿佛已被牢牢冻在原地,再也挪不开脚步。漫天飞雪默然降下,仿佛想要不顾一切地掩埋什么似的悬天有色,落地无声。
——姑母,我其实并不恨你,我更不想报复即使只是一颗“弃子”依然是你,将我自泥潭一般的生命里挽救而出;为我打开一扇崭新的门;将我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击碎;让我睁开眼,正视这苍天之下的疯狂与残酷
你做的这一切,青蔷今生今世铭感五内。
可是,我要活着我一定要活着我不想死
忽然,极轻极温柔的便有如雪片一般,一双温暖的手落在她肩上,将她冰冷麻木、几无知觉的肌肤唤醒了。一个宛如梦幻般的声音在说:
“回去吧你会冻坏的”
沈青蔷深深垂着头,她不敢转脸去看他,她害怕自己难以自抑,会再一次在他面前恸哭失声。
“姑母死了,方才我看见她了”青蔷低声说道,声音因寒冷和颤抖而哽咽着“她就站在这里望着我一直望着我好像已看透了我这一生似的她在对我笑”
“我知道,我刚从紫泉殿那边来”那个宛如鬼魅般、总是无声无息出现的人儿回答“不要再想了,人在下雪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些异象——我也经常看到我母亲的”
“可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我也杀过人我第一次手染鲜血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不一样,这不一样。她是是也许我曾经把她当成自己死去的母亲”
“那么——你后悔了么?”
沈青蔷的身子忽然一个踉跄,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轻声回答:“不我不后悔的我要活下去”
董天悟幽幽叹一口气,扶她站稳,解下自己的雪裘披在她肩上,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那就没有什么的,不要再想了回去吧这件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的,若还有什么事情发生”
——你若找我的话,就在窗外悬一盏彻夜不息的灯;我一定会看见,一定会来的。
***
双臂、****上都是笞伤的玲珑,听到小梁子的奏报,挣扎着自榻上下来,刚追到门外,却忽然见那凄迷的风雪之中,出现了一个披着素色曳地长披风、影影绰绰的人儿,正姗姗归来。
沈青蔷脸上的神情,仿佛也被这寒冷的天气冻住了一般,有一种奇怪的残忍和哀悯,宛若浮在表面的、一层精致的壳——只那双眼,那双炯炯的永不服输、永不放弃的眼,仿佛火焰般熊熊烧着,照亮这惨白而死寂的雪地,照亮这肮脏而无情的夜空。
——莫名的,玲珑忽然间便想起了,自己初次见到沈青蔷的那一天:她一动不动的坐着,仿佛再娴静规矩不过,可偶尔目光流盼,却满是关不住的神采飞扬那个曾经的无邪的少女,已经死了吧?已经被彻底埋葬在这空旷的雪地里、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一定很冷非常、非常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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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实录载:靖裕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淑妃沈氏薨,上甚哀之,为之辍朝十日,终以后礼葬。世称为“悼淑皇后”
十二月,悼淑皇后之兄、吏部尚书沈恪,于大丧间纵子嬉戏、流连娼家如是种种大不敬之举。上怒,恪连降三级,罚俸一年,闭门思过;恪子淳,杖毙;恪子敦,流徙
靖裕十四年五月,婕妤沈氏生皇五子,赐名天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