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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陈举人当然不会答应黄老爷这天马行空的意见:她为官多年,最起码的察言观色还是懂的,虽然她现在眼睛是看不见了,但她的心却没瞎,黄老爷这话虽然并不是虚情假意,但谁规定真心话就不会变了?他这明显就是一时激动满嘴放炮啊!
    若陈举人是真正走投无路的村妇,遇到这种情况,为了过得好点,说不得也就打蛇棍上赶紧同意了:管你日后会不会为自己一时口快而后悔,我能舒服一天是一天!可她哪里是这种人?她若想要过的好点儿,哪里找不到个好出路!又何必让自己的学生为难:尽管收下黄鹂只是意外,但她对黄鹂的喜爱却不是作假的……一开始没有考虑收她做学生也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除非黄鹂去科举,否则实在没有必要做她的学生:她陈易南的学问难道是用来哄孩子玩的?
    但既然收下了黄鹂,陈举人也不会纠结,她收下黄鹂做学生的时候,心里头就已经拿定了主意:李思熙这边,她就算用鞭子抽,也要把他抽成个人样来!而黄鹂呢,她本就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若她想要读书,自己自然会好好教她;若她把读书做消遣,也无所谓,这么个好孩子,知书达理,明理善良,不管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都应该能过的很好的。她是喜欢黄鹂的,但也并不想过多地插手黄鹂的生活,她自己在人生幸福这个人生目标方面称不上成功,又何必对黄鹂的生活指手画脚?
    陈举人是真的喜欢黄鹂,她每每面对黄鹂,就像面对另一个自己,黄鹂经常对她讲自家的事情,所以陈举人心里头对黄家的情况是有相当的了解的:这个看起来相当体面的家庭,实际上在经济方面已经捉襟见肘了。
    这种情况下,陈举人不想接受黄老爷打肿脸充胖子的提议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多谢黄老爷美意,这边虽然简陋些,不过平日里有两位师太做伴,思熙过来听课也方便,便不麻烦黄老爷了!”
    黄老爷忙道:“讲课的话到我家也可以啊!我家离思熙家还近点呢!”他很想说两位师太也可以到我家住么,总算这会儿脑子稍微冷静了一点,没有把这种蠢话说出口。
    李思熙忙道:“我家也有地方的!侍奉老师本就是我的责任,要不然老师到我家住吧!”
    黄老爷一听李思熙跟他抢陈举人,顿时急了:“我说李贤侄啊!你莫要搅乱了,你家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自己都吃不上口热饭,你把陈举人接过去,是你照顾她啊还是她照顾你啊!”
    这句话简直称得上一击必杀,李思熙顿时萎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黄鹏偷眼一看,我擦,眼圈儿红了,这是要哭!
    黄鹂见势不妙,赶紧冲到李思熙跟前叫道:“师兄师兄,你别急啊!过了年就童试了,师兄一定没问题,到时候直接考中个廪生,每月二两银子,再随便接个做馆的活儿一个月又能赚几两,到时候你想照顾老师,直接雇个丫鬟就行了!别哭了嘛!”
    她不劝还好,这一劝,李思熙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可我现在就没钱了……”
    陈举人头大如斗,自己收的这个学生真的没问题么?过去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爱哭?怪不得鲁氏总喜欢揍他,听他这哭哭唧唧的动静,自己听着都觉得心浮气躁,恨不得想要给他几下!
    黄老爷这会儿正处于亢奋期,一听李思熙没钱了,恨不得拍着胸口说大话:“不就是吃口饭的问题么?贤侄啊,我接陈举人回家,你就天天到我家来,我家别的没有,一天三顿饭还是没问题的!平时读书写字,你正好还能教教我家这仨!”
    李思熙哭道:“谢谢黄老爷,不必了,吃饭的钱我还有的!我,我教不了他们仨的,黄鹏都是童生了,我连县试还没过呢……”
    黄老爷道:“那是你没去考啊,我家大郎,那笨的,先生都说他读书全靠死记硬背,我估摸着他考试过了两关纯粹撞运气!你看他都这么笨了,家里老师也就是随便教教,就这样,还能考过县试府试,你有个举人老师,还愁什么?肯定能连胜三场啊!”
    黄鹏坐在那里,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麻酥酥的:我了个去,就知道今天这事儿不会这么顺利,但搞成这架势也是没想到的:有木有搞错,这李思熙才是爹的亲儿子吧?啊?你俩到底怎么把话题从接老师回家一直歪到秀才考试上,最关键的是我找谁惹谁了?爹你给我撞运气连过两场试试?县试一考就是五场,四书文,试帖诗,五经文,诗,赋,策,论,性理论,圣谕广训这么多内容考个遍儿……确实难度不大,可你要说撞大运,爹,你当年咋没撞大运考过去呢?你好歹参加了三次童试呢……
    且不提黄鹏心里头疯狂地吐槽,陈举人也是哭笑不得:自己的学生就够不靠谱了,可另一个女学生的爹更没谱儿!当着自己的面,你们俩这是在干嘛?脑子都被狗吃了?这傻的。
    陈举人正想着这俩人犯傻的事儿,可想到傻这个字,却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的侄儿。
    黄老爷确实嘴上没有把门的,而李思熙也是又没注意又软弱,这两个人都不算聪明人,可就这么两个称不上聪明的人,跟自家侄儿相比,那简直都是人中龙凤了!虽然他们各有各的小毛病,比如冲动比如懦弱,还有嘴上没有把门的这些问题……但是他们分得清好歹,就算是为着私心,人家的私心也能够用在正确的方向上。
    而自己的侄儿,却蠢的连自私都自私不到正地方上去。
    昔日她刚回绿柳镇,并不知道自己侄儿已经被被惯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且习惯了横行乡里,鼠目寸光不自知。就算是后来因为眼疾躺在床上的时候,虽然明知道自家凭侄儿的脾气,肯定很难好好照顾自己,但也没想到他会愚蠢到把自己赶到街上去!
    对,就是愚蠢。
    相比陈有才没良心不干好事儿这些事儿,真正让陈举人失望的是他的愚蠢。其实人心坏也不算太可怕,只要不是坏穿了肚肠,些许心坏可以往好里教,说的更难听点,坏,但是有才干的人,只要安排得好,照样可以是有用的人:朝中那些能臣有的是心底狡诈的,但还不是该用就用?坏人只要脑子聪明,为着自己的前程,也总要做出点好事情来!甚至可以说,许多脑子里完全没有底线的人,因为脑子聪明,所以反而不会随便作恶。
    心坏的人足够聪明有时候还能干点好事儿,足够的利益甚至能把不那么坏的人往好里拉回来;可如果坏心又愚蠢,那就真的无可救药了!所谓蠢就是恶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对蠢人来说,好心都每每办坏事儿呢,更别说是坏心的蠢人!
    如果陈有才只是坏,他最多也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就算再怠懒奉养自己这个姑姑,但就冲着姑姑能给他带来的好处,也应该捏着鼻子忍了,稍微聪明点的,说不得还得各种想办法讨姑姑喜欢……可他却偏偏恰好是又坏又蠢!
    她的侄儿啊,昔日也曾拽着她的衣角笑嘻嘻地说:“姑姑姑姑,给我买个风车嘛!”再大一点的时候,他也曾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对着她说:“不嫁人就不嫁人嘛,有什么大不了,以后我给姑姑养老!”
    她一辈子没成亲,多年没有回故乡,很多年以来,她心里对侄儿的印象都停留在那个对着要远行的她泪汪汪地挥着手喊着“姑姑,姑姑”的小少年。。而她在外做官,一下子就是二十多年,回到故乡的时候,昔日的小少年已经成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连孩子都有他当年那么大了。而侄儿名声也算不得好,竟然成了流︶氓一样的人物,可即便如此,陈举人也没有太担心自己的生活:自家的孩子,便是坏一点,那也是自家的孩子,反正有自己管着,总能慢慢把他的毛病扳回来,人皆有私心皆有*,谁不想过得更好点?若他不做坏事会比做坏事儿还过得好,又有什么道理再去做坏事儿?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她总有办法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好点,所以她对侄儿的那贪财如命鼠目寸光的毛病也就没有看在眼里。
    但她终究还是算错了一步,她看到了侄儿的坏心,却没想到他同时还长了个愚蠢之极的脑袋。
    她是真的没想到侄儿会在知道她眼睛瞎了之后直接把她赶出门去,也没想到侄儿愚蠢到认为养她是亏本的:是的,她是偶尔会拿了家里的钱资助几个书生读书,可难道她陈益南是傻子么?她资助的几个书生,都是于读书上有相当天分的,都是至少有希望考上秀才的,这些人里,随便谁考上举人,不都会记着陈家的好儿?她已经老了,陈家现在没有什么读书人,日后这都是他给侄儿一家留的人脉啊!可笑侄儿嫌她败家,却不想想,光是挂在她名下的那一百亩地,省下的税钱就比她给那几个书生的仨瓜俩枣多多少了?
    陈有才像防贼一样防着陈举人,竟偷偷找了人把那一百亩弄回到到自己名下,他赶姑姑出门的时候骂着说天知道她会不会把家里的房子地都给了外人……
    她当时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已经懒得说了,她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处处操心,想尽办法做些好事儿,帮些该帮的人,固然有提拔后辈的意思,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侄儿一家日后的出路?她还能活几年?陈有才本事平平胆子也说不上大,能横行乡里仗着的就是做官的姑姑的势……他得罪那么多人,等她死了他可怎么办?然而这些话掰开了揉碎了与他讲,他却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
    小小的一个陈有才,便是她眼睛瞎了,但只要她乐意,两个手指就能把他碾碎。可是她却没那个精神了,所谓的万念俱灰,说的便是她那会儿的想法了:不会读书没关系,还可以看下一代;心术不正很糟糕,但她还是有信心让他没法往坏里继续走下去……唯独愚蠢,唯独愚蠢!这一点她没有半点法子!愚蠢的人没办法讲道理,愚蠢的人没有半点可能教好,他们甚至连损人利己都做不到:因为他们根本算不清最简单的账!
    不是没有人想要把她接回家,想这么做的人太多了,何止是黄老爷知道的那么一两个,是她自己拒绝了,她的心冷透了,所以宁可在街上乞讨了此残生:有什么,比自家子侄是蠢货,自家后继无人更让人心灰意冷的呢?
    陈举人闭着眼睛,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眼眶发热,然后她听到黄鹂叽叽喳喳的声音:“爹,师兄,你们别聊了,你们都把老师给忘了!老师老师,喝茶吧,温度正好不凉不热,师兄泡的茶比我泡的好呢!”
    陈举人把心思拉了回来,听着黄鹂清脆的声音,心中一松,然后她把脸转向黄老爷:“多谢黄老爷美意!两位师太把我照顾得很好,虽然这庙里条件差些,但还算方便,就不挪来挪去了!”
    黄老爷挣扎道:“但两位师太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住着啊,您以后怎么办?”
    陈举人微微一笑:“黄老爷放心,日后的事情,我心中自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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