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时候,黄鹏的媳妇安氏有些腹痛,钱氏不放心,就赶过去陪儿媳妇,陪了一会儿确认的确不是要发动,便没有叫稳婆,到底不太放心,让人去街上请了王郎中过来看。这边杨老爷过来的消息她也知道,但是外债再重要也没有媳妇肚子里孙子重要啊!所以她也就没过去。反正再坏也就是没法把钱要回来了,她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钱是哪里知道有些事儿那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的,她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赶过去看情况!无奈世上没有后悔药,等她确认儿媳妇情况很好,只是普通的吃坏了肚子之后,赶紧赶回前院的一看,我去!债要不回来不算,还多了一个讨吃的!
钱氏听黄老爷说完情况,当场气了个倒仰,简直恨不得再跟黄老爷打一架,想到杨老爷欠债不还竟然还给她甩了这么个锅,怒气先冲杨老爷去了:“杀千刀的姓杨的,!他坏事做尽却让咱家来烧香,黄世仁,你是面捏的么?就由着杨老三这么坑你!”
黄老爷心中也是一团乱麻,跺脚道:“我有什么办法?他把孩子丢下就走,这么大的雪,我到哪里追去?”
钱氏一看这孩子瘦的那小模样,还有身上的那单薄的衣服,只恨的牙根痒痒:“这也是当爹能干的事儿?这大冷的天就给孩子穿这点衣服丢别到人家!”这要冻死了病死了是不是我家还得摊上人命关死?
那叫做喜儿的男孩子闻言怯生生地说:“太太您别生我爹的气,我的衣服被我家太太都拿走了当掉了,爹爹躺在床上病了几天,今早才勉强爬起来,我身上的羊皮袄,还是他路上脱给我的呢!”
他说到这里,跪了下来:“太太您就留下我吧,我会干活的,我会砍柴火,会洗衣服,真的,我家的下人都跑了,这阵子全家的衣服都是我洗的,我很能干的,我吃饭也很少,您留下我,肯定不亏……”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却不敢哭出来,他使劲儿大喘着气,想把这阵子哭劲儿憋回去,却怎么也憋不回去,反倒打起嗝来。
黄鹂在一旁看着不忍,轻声道:“爹,娘,要不然,就留下他吧!咱家不是本来就要再雇个人么?”
钱氏怒道:“你懂个屁!咱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天底下竟有这般道理,欠了人家的钱,不但不还,还要把儿子丢给人家养?当我们是冤大头么!黄世仁,你立刻把他送回去,立刻!”
黄老爷也被为难死了,他长吁短叹地说:“好孩子,你快起来吧,这不是你的事儿,我得去找你爹!”
喜儿哭了起来:“黄老爷,黄太太,我求求你们了,就留下我吧!我爹是真没法子了,但凡有一点办法,他又怎么会这样难为人……我,我胆小,我没出息,我怕死,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他说着实在找不出什么词了,也实在忍不住眼泪了,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黄老爷跺跺脚:“罢了罢了,你起来!你起来!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爹的!”
钱氏见丈夫这么说,顿时急了:“黄世仁,你什么意思?”
黄鹂见母亲要发火儿,赶紧过来搂了钱氏的胳膊:“娘,娘,我知道你最好心了,你看他这样子,真送回去只怕连年都过不去了!”
钱氏虽然爱生气,但同时也是个容易哄的人,不过今天的事情显然超出了她的忍耐限度,便是女儿撒娇也不能让她得到什么安慰,她甩开女儿的手,冲着丈夫冷笑道:“你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恶人!你们这些好人,好好想办法怎么安顿他吧!”说着腾腾腾地迈步走了。
黄鹂见母亲走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钱氏这么说了,其实就是同意了,甩脸子不怕的,要是咬死了不许留下才麻烦!黄鹂实在做不到不管这男孩子,她从一开始,对他就一个感觉:这也太可怜了!
柳树镇的经济还不错,镇子上虽然有不少铺子,但是大部分人的主要收入还是靠在乡下的田地。这几年随着抗旱作物的推广,村里的收成越来越好,虽然还是有穷人,但也就是吃的好坏的区别,只要不是懒的冒泡,基本上不会饿肚子的。而镇上几个讨饭的,几乎都是残疾人……小孩子是没有的,又不什么战乱年代,人口是很值钱的,家里真的养不起孩子了,哪怕卖了都算一条生路呢,有几个能让孩子沦落到要饭的地步?当然一些大城市专门有人让乞儿乞讨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但是柳树镇这样的地方,外人很少,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要组织什么职业乞讨那是扯淡,谁还不知道谁是谁啊!
所以黄鹂是真没见过给作践成这样的孩子,颧骨高高的,淡淡的眉毛几乎看不清楚,倒是眉骨支楞八翘的十分显眼,眼睛更是大的惊人……整个人看起来,就好似骷髅架子上罩着一层皮。
黄老爷见妻子走了,也松了口气,冲一旁的丫鬟小红叫道:“你去二郎那里,找几件他小时候的衣裳来!”又对翠翠道:“你带他去厨房那边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暖和暖和,我一会儿让人把衣服给你送去!翠翠啊,你带喜儿过去!”
翠翠闻言赶紧答应了一声,对喜儿道:“你跟我过来吧!”喜儿赶紧又要冲黄老爷磕头,被黄老爷拽了起来:“罢了罢了,你赶紧去吧!”他虽然收留了喜儿,可此时也是心烦意乱,只想自己静一会儿。
黄鹂见母亲走了,父亲又一脸烦躁,便也告辞说要回去,当然她不会真的回去,而是跟在了翠翠和喜儿身后,一路跟到了厨房。
翠翠到了厨房,在灶台旁边放了个小桌子,让胡嫂盛了一碗热汤过来,又从笼屉里拿了两个馒头,加上一碟子咸菜,几样东西摆好,便让招呼喜儿坐下吃饭。
外头的雪相当大,而喜儿还没换上合适的衣服,只是胡乱地套了件挺大的羊皮袄,袄子晃荡着四处漏风,他一路走过来早就冻得只打哆嗦,这会儿见了热汤,哪里还忍得住,咕咚咚一口气就给喝完了,只把翠翠吓了一跳:“哎呀哎呀,喝的这么快,仔细烫着了!”
小桌子放在灶台边儿,胡嫂刚做了饭,这会儿虽然没有用风箱,但是灶里的石炭却也还是通红的。喜儿身上的还都冷着,后背又被灶里传来的热气烤着,两厢一冲,他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哆嗦。
黄鹂在门口看他好一会儿了,这时候忍不住轻声问:“你很冷是不是?我去把窗户关上?”天气再冷,厨房的窗户一般也是不关的,不然烧石炭太呛了。
黄鹂刚才就为喜儿说过话,只是喜儿刚才忙着冲黄老爷跟钱氏行礼磕头,虽然听到了黄鹂的话,却不敢抬眼仔细看她。黄鹂跟了他一路,他也不敢搭话,此时听到黄鹂问他话,抬头一看,正看到着一身红衣裳,跟年画里观音座下的龙女一般好看的黄鹂,小声答了一句:“不冷,这屋里很暖和了!”他说着下意识地把脚往后挪了挪:那双鞋破的连脚趾头都露出来了,他实在不好意思让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看到自己的烂乎乎的脚趾头。
他不动弹还好,一动弹,眼尖的黄鹂立刻看到了:“哎呀,你脚趾头都露出来了,我去让人你给找双鞋!天哪你的脚怎么都破了,疼不疼啊,我去给你找伤药!”
胡嫂听到动静,也过来看,她看了两眼便道:“这不能用伤药,这是冻伤的,要用冻疮膏!我记得太太那里就有的。”
翠翠道:“我一会儿去问太太要!”
那喜儿听到翠翠说钱氏,越发不自在,小声说:“不用了,不疼!”
胡嫂子道:“哎呦,可不是不疼么!都冻僵了当然不疼了,只要脚还来凉着你肯定不觉得疼!等你觉得疼了,整个脚都烂光了!”
黄鹂急道:“这么厉害么!!那赶紧拿药啊!”
翠翠道:“一会儿洗了热水澡再抹药!”
胡嫂子道:“我的个观音菩萨啊,姑娘们就别出馊主意了,这脚冻成这样,敢直接用热水那还能保得住了?得先用雪搓,再用凉水泡,缓过来了才能用温水,算了算了,我一会儿叫我家那口子过来帮忙弄,他去年脚冻伤了,王郎中教过他怎么弄,正好让他带这孩子洗个澡,可怜见的,七八岁的孩子遭这么大的罪!”
喜儿在一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听到胡嫂子说他七八岁,忍不住小声说:“我十二岁了……”
“什么,你十二岁了?”没等胡嫂子搭话,黄鹂就惊叫道:“你跟我同岁?怎么会?我还想让你叫我姐姐呢!我是戊寅年生的,你也是这一年?”
喜儿低下头小声说:“嗯,我也属虎!”
黄鹂十分纠结,看着喜儿道:“你,你看起来这么小,应该比我小吧?我是二月二生的,龙抬头那天!你总不至于比我生日还大吧??”
黄鹂惴惴不安地看着喜儿,生怕他说出个小月份来,喜儿抬头看看黄鹂,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我是五月生的……”
黄鹂顿时喜出望外:“太好了,我就说嘛,你应该叫我姐姐的!”
喜儿小声道:“这不合适,我该叫你姑娘的。”
黄鹂叫道:“有设么不合适的?月季姐姐都还叫我名字呢!你只管叫我鹂娘姐姐就行,或者阿鹂姐也行!”
喜儿低低地叫了一声阿鹂姐,黄鹂立刻笑盈盈地掏了个小荷包给他:“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把你当弟弟喽,喏,见面礼!””
喜儿接过那荷包,只听黄鹂道:“里头是我大哥前几天给我买的麦芽糖,你拿块尝尝,可甜了!”
喜儿手里托着荷包,他的手干巴枯瘦,每个指头都顺着指甲缝裂出口子来,丝绸做的荷包放在手里,稍微一动,就挂出一条线来,喜儿死死地盯着那干干净净的的粉白色荷包上被挂出的丝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浑身上下硬是找不出地方来放这漂亮的荷包。
黄鹂看喜儿发呆,以为他不好意思,便伸手把荷包有拿过来,从里头掏出一个小纸包,麻利地打开,塞到喜儿的嘴里:“你尝尝,我没骗你吧?是不是挺甜的?”
喜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张嘴含住糖糖,然后赶紧低下头。黄鹂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笑嘻嘻地说:“我家两个哥哥,我早想要个弟弟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儿就找我啊,不会让你白叫我一声姐姐的!”
她高高兴兴地说话,说了一大段儿,见喜儿一点动静都没有,朝他看去,却见他垂着头,脸对着的桌面上,已经聚集了两片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