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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海哭的声音
    武汉的风其实也不过如此,我以为。洪荒年代对温柔富贵乡的奢求,原本是亮丽着的,可这会儿却不幸被这死气沉沉的暮霭所遮没了。朋友说:别恢心,资教这条路是没得走了,早些跳出樊篱,考考公务员之类的吧。我只有哭笑,因为我本身就对公务员考试颇有微词。诚然,凭我的智商和情商是远不足在官场上混的,更遑论这入门的行当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罢了,就当作一场并不愉快的旅行吧,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世界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就住在湖北大学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这巷子不长,可每天都有熙攘的人群从这里经过。恰好,我有观望路人的嗜好,又带了铅笔,随便描描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无意中的幸事。
    “同学,今天退房吗?”——又是房东,今天已经催第三次了。
    “不是说过了吗,”我瞪了她一眼“又不是不给钱。”
    “哦,不好意思啊,”房东勉强笑了笑“不过明天房租要涨价。”
    “为啥?因为我?”我很敏感。
    “哪里,是这样的,再过几天就要公务员考试,房子可能有些紧张。”房东麻利地把一串钥匙递给后面的一位小女生“你要长住的话可以稍微便宜一点,五十块钱。”
    也罢,反正是混日子,学校那边早已换好了课,用不着我担心的。
    自那以后,房东再没来催我,我也活得安心。倒是楼下那条小巷,让我的心有些不宁了。——如果不到深夜,这条街都是极热闹的——既便是雨天,也少不了那些学生娃们诗意般的执手。而我呢,虽然还孑然一身,但却毫无妒意,或许,这正是失意的老男人们共同的有幸吧。
    吃饭,睡觉,游戏,看街,画画,充满了我的似是而非的每一天的记忆。
    又一个雨天,很晚了,按理说应该已经休息,可一阵模糊的高跟鞋声把我拉了回来——一个女孩儿,紫色的鞋,身材挺棒,撑着一把橙色小伞,偎在一个瘦高瘦高的男子身边,噔噔地上了楼——我没怎么在意,毕竟这样的情景我已见得多了,——甚至我自己,也曾在年轻的时候刻意上演过。
    巷子里应该很冷,可屋里却很暖和。
    第二天一早起床,刚要去洗手间,那阵模糊的高跟鞋声又响了起来。我拉开窗帘。还是那个女孩,高挑的身材,完美的曲线,挂着一脸莫可言说的忧郁,出去了。
    我摇了摇头,把拿在手中的牙刷扔到一边,爬上床,又闷闷地睡了去。到了中午,一个同事打来电话,问我复习得怎么样,直到这时,我才察觉我来武汉居然是为着考试的。同事说:也别只顾着看书,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如果有心,出去转转也是蛮可以的。这话有理!于是,我换了球服,直奔篮球馆。
    晚上回来洗完澡已是十二年多钟,大多数人都已经忙别的事去了——安静,终于安静了。
    可不巧的是那阵熟悉的脚步声再次搅扰了我。我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还是那个女孩——一脸的忧郁,没有笑容,两只本来如水杏一般的眼睛似乎时时都含着泪似的——那泪眼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失望,然而失望中又有那一股说不出的灵动。——她的旁边,仍有一个男人,不过已不是昨天那位。我皱了皱眉,打了个寒噤,连忙回头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那女孩照样来,仍然是那熟悉的高跟鞋声,仍然带着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男人。
    第二天如此,第三天如此,第四天、第五天仍然如此。
    我也自然每天都习惯性地拉开窗帘,去瞧瞧这位绝美却不惊艳的、每天都换一个男人的女孩儿。
    可是,有一天却变了,这回来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位大娘。看模样,应该是她母亲。
    我也不知道那大娘最后是怎么走的,只是第二天我习惯性地打开窗帘的时候看见那女孩立在楼下无奈地远望。
    就要考试了,我没有工夫去想那么多。匆匆地吃过早餐,取了笔墨,痛苦地赶往考场。如我所料,尝试这样的考试就如男人尝试分娩。不过总算结束了,我也终于可以真正地轻松轻松了。
    “文,赶快回家吧,娘都快不行了。”回到住处,本想好好地睡一觉,谁知姐却打来了电话。
    ——晴天霹雳!怎么会呢,我才一年没回家呢,怎么就病得这么快?
    “医生说,就这两天的事,你哥他们都已经赶回来了。”姐在电话那头说“娘就是想见见你女朋友,看你不争气,老大年纪了,还一个人。”
    我沉默了——怎么办?就这样空空地回去?我心怅然,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居然是这般残忍。
    不知哪里来的灵感,我突然想到了租恁女友。
    一连发了十多个贴子,只等善良的人回复。
    一天过去了,终于有一个女孩儿找到我。
    “为什么想到这?”女孩问我。
    “我娘病了。”我说。
    “哦,”她点点头“能行么?”
    “成。”我看也没看。
    “怎么算工资?”她又问。
    “随便。”
    女孩怔住了。半晌,她才没精打彩地说:“也不难为你,一天一百,初定十天,给的零花钱当然算我的。”
    “成。”我不假思索。
    “签字吧。”女孩儿走到我跟前“还有啊,不许碰我,跟我最近不得小于十公分。”
    我没意见,随手便签了字。
    一路并无言语。这样也好,免得被人搅扰。
    天公不作美,就在汽车途经野三关的时候,一阵暴风雪掀翻了汽车,阻住了我们的前程。我心如刀绞,恨不能一下子飞到家里去。
    天很冷,各色各样的人都绻在车的四角里瑟缩。雪越下越大,隐隐约约感觉到雪已齐了车腰。过了半夜,雪渐渐地变得小了,可寒气却比白天大了许多。倒是天空那隐约的月影给了大家一丝些微的安慰。——好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情不自禁地爬出了车窗,想要看看这绝望中的月的嫣容。
    “为什么离得那么远?”那女孩悄情地挪到我的旁边。
    “上面写着呢。”我冷冷地说。
    她沉默了一阵,长叹一声,似嘲非嘲地说:“真的‘君子’,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倒是月亮底下钻出来一个。”
    我没有理会。
    许久都没有声响,她也终于变得安静了。
    “你娘病得很厉害吗?”过了很久,她才问我。
    “不知道。”我的声音很低。
    “你家人怎么说的?”
    “医生说就这两天的事。”我很烦,不想理她。
    “那你怎么不早回家?”
    “太忙。”
    “这也是理由?”女孩儿似乎很愤怒“你们这些臭男人,为了自己那一点点所谓的事业,就连自己最亲的人也顾不着了。”
    我默然。
    星光闪烁,伴着那寒风卷起的雪花。
    “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儿。”女孩儿撮着手,跟我靠得更近了些“这会儿急也没用,咱们就为她老人家祈福吧。”说着便转过身,握住我的手——对着月亮,默念了许久。
    也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觉到我很脆弱。
    那一晚,她一直坐在我的旁边,讲了很多,也忘记了很多。
    天亮的时候,我不幸地发现,她病了。
    “如果你离我近一点,我就不会感冒了。”女孩顽笑着说。
    我无语。
    “你也不用急,中午应该就有车来的,你娘一定不会有事。”女孩儿歪到我的身边,靠在我的肩上“我也不会有事。”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爱,而是愧疚。
    雪又下了起来。直到下午,也没有任何车辆从这里经过。
    女孩儿的病越来越重,我脱了我本就单薄的外套披在也身上,可她还是瑟缩。
    “算了吧,你自己要紧,你娘还等着你呢。”女孩儿也很无奈。
    我默然。许久,我才说:“她还要见你呢。”
    女孩先是一怔,继而笑笑:“没事的,就死了不成,我就不信我这儿媳妇儿就命薄到连公婆也见不着。”
    “你们都会没事的。”突然,一个好似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你们一定会团聚的。”
    我回过头——天,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在车上?
    “加上这衣服吧,我带了外套,这会儿正好救急。”后面那女孩儿递过一件裙袍,直接走到我那所谓的“女友”跟前。
    “我们见过的,”我看着这位女孩儿“你每天都从楼下经过。”
    女孩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似有无尽的忧郁——就如前些日子一般。
    “你们认识?”“女友”接过衣服,很吃惊的样子。
    “嗯。”女孩儿点点头“他就住在我楼上,一抬头就见着了。”
    “这么巧啊。”“女友”尴尬地笑了笑“拿了你衣服,看这天气,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还给你呢。”
    “还?”女孩儿看着“女友”“昨晚我在车上看了你们一夜,好羡慕你们,就算是礼物吧,送给你。”
    “这——”“女友”有些无措。
    “别说了,你娘还等着你们呢。”女孩儿收起了愁容“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我突然感到难受——一个百无聊赖的男人站在楼上偷看一个每天都换一个男人的女孩儿,一个满脸忧郁的女孩儿在车上偷听一个男人和他的租恁女友的在雪夜里私语。
    那天半夜,终于有一辆军车从这里经过。军车很小,容不下所有人。司机说:妇女、老人、小孩儿可以先走。
    一刹那,整个雪野沸腾了。
    可是“女友”并没有离开。
    “为什么不走?”我问。
    “没了你,我上哪儿领工资啊。”“女友”说。
    我淘出一张银行卡给她。
    “你以为我是卖的!”女孩儿似乎很生气“我们有合同!”
    军车汽笛已经响起,其余妇幼老人都己上了车,——就连好多青壮年男子,也拼命地挤到了顶棚上面。
    “还不上来,等死啊!”正冷笑间,一位士兵将我和“女友”拉上了车。——车走了,后面还有十数个人。隐隐地,我似乎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袍的女孩儿在向我们挥手。
    “是她?”“女友”一下子愕住了“她怎么不走?”
    我正要叫她,却不知如何称呼——一眨眼,汽车便拐进了山弯,而那女孩儿,也永远消失在我的落漠的感慨。
    “你怎么搞的,竟让一个女孩儿落在后面!”我有些不平,质问那士兵。
    “是她自己要下的,”士兵说“她还说千千万万要把你们送回家。”
    “你是干嘛的/?凭什么听她的?”“女友”也挤了过来。
    “别不识好歹,要不是她,你们能上来吗?”士兵皱了皱眉“没看见还有那么多人上不来!”
    我很愤怒,但又无可奈何。隐隐约约中,似乎听到一个小孩儿说:“人家送了他东西,他就答应了。”我低头一瞧,那士兵的手捏得更紧,但我却看得分明,他手里攥着的,是一条约模20k的纯金项链——就是女孩儿白天戴的那条!
    我愈加地愤怒了,但又愈加地无可奈何。
    终于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奄奄一息。
    到了半夜,母亲终于醒来。见了我们她很高兴,她说,这辈子终于见到自己的儿媳妇儿。
    “女友”对娘极好,嘴巴很甜,服务也很周到。几天过去了,母亲的病情渐渐平稳。再过几天,她甚至可以坐起来。
    “我不会有事的,我还要等着抱孙子呢。”母亲一脸轻松“这闺女真不错,又漂亮又体贴人,你可不能欺负人家!”
    我点头:“您放心,我们会处理好自己的事的。”
    “嗯!”母亲笑了笑“哎哟,都好几天了,我还不知道咱媳妇儿叫啥呢。”
    我一下被问住了。说实话,当初我并没在意她叫什么“阿——娟,她叫阿娟。”我随口编了个名字。
    “女友”一下傻了眼,不过马上回过神来“嗯,我叫杜娟,别人都叫我阿娟。”
    “哦。”母亲点点头,转身对着“女友”“阿娟啊,文儿呢,虽说脾气坏了点儿,但心眼还是蛮好的。都怪从小惯着了他。你呀,一定得看着他,别让那牛脾气一天比一天厉害!”
    “蛮好啊,对我很好。”“女友”说“您放心吧,她只不过没遇上自己在乎的人,所以忒拗了。”
    我皱了皱眉,只得任着她俩说去。
    十天转眼就过去了,母亲也终于奇迹般地全然康复。临走那天,母亲给了“女友”一个红包,本来不要的,但最终拗母亲不过,只好收了下来。我自然没得语言,因为合同里写得明白。
    一场荒唐的团圆就这样结束了,她又回到了她的地方,我也回到了我任教的学校。
    生活依然平淡,可突然一则新闻让我感到震惊:巴东又遇雪灾,十多天前一辆从武汉开往恩施的客车再次被埋,车上十余人冻倒,其中三人死亡,八人重伤。
    我愕住了。看那照片,正是十多天前我们乘坐的那辆,就连当初折断的树枝,也还依如十多天前一样狠狠地压在车身上。
    我的心神再次不宁了——她怎么样?她会不会也遭此不幸?为什么没有人及时救他们?那么多拿国家皇粮的人做什么去了?
    我收拾了行李,请了假,决意要去她所在的医院瞧瞧。
    刚上车,母亲便打来电话,她说,她的病已经全好了,问我跟阿娟怎么样,她还说阿娟那小妮子真省事,走的时候还跟她跟老爸各买了一套衣服。唯一不该的是,她竟把给她的两千块钱的零花钱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
    “她没说什么吗?”我问。
    “说了,你听——”母亲叫来侄儿,侄儿在那头咳嗽了两声,念道:“爸、妈:你们好,我们马上就要走了,真舍不得你们,但工作太忙,也没有办法。我会很好的,你们不用担心。其实,文真的很不错,虽不是很帅,但人却极好。有时候虽然对人太冷漠了些,但他心底里却是极热了。只要谁触动了他的心,他一定会很好地对她的。爸、妈,他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们都一样。还有,天冷了,恩施比我们老家冷得多,你们可一定要注意身体。我给你们各买了一套衣服,不知道喜不喜欢。如果喜欢,过年的时候一定要穿上哟。对了,侄儿很聪明很可爱,我也送了礼物给他,就放在厢房里的那口箱子里。爸、妈,叫他一定好好读书,一定要比他舅舅还强!好了,我也要走了,你们可一定要保重!此致!敬礼!小娟,2009年12月7日。”
    我似乎想说些什么。
    “还有,”侄儿在那边说“信后面还说:附:你们给我的零花钱,我心领了,你们多买些吃的,平时别太节约,身体要紧。只要你们身体好,大家就放心了。”
    我已彻底无言。幸好收机没电了,要不我真的无言以对。
    终于到了医院。我打听了一下情况,医生对我说:“冻得不轻,,还在抢救呢,你先在外面等等。”心如刀绞!我又一次心如刀绞了!
    许久,都没有一个人出来。
    时钟似乎变得更慢了。我紧紧地握住手机,对着走道间暗弱的灯光默念了许久:“老天,我从来都不相信上帝,但这一回我愿最虔诚地跪在你的面前,祈求你一定要让这位善良的女孩儿活下去!”
    隐隐的高跟鞋声传来,可那不是我曾经听到的,我底垂着头,似乎害怕一切。
    “你也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醒了我。
    我抬起头,是“杜娟”——高跟鞋的模样,跟当初楼下的一模一样,只是发出的声音不同罢了。
    “她已经走了。”“杜娟”坐到我的旁边“一个人。”
    我无语。很想去太平间,但我没有。或许,人生本就该这样。
    灯光依然暗弱,就如那夜巷子里的昏黄的路灯一样。只是那夜是雨,今夜是飞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