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五年暮春,乾清宫中。
这是皇甫珛登基的第五年,整个乾清宫外,本气势恢宏的石阶旁,种满了各色花草,将本清冷高华的乾清宫凭空添了几分暖意。无论是宫侍或是百官觐见,因了那些植物,心情也能好上几分。
乾清宫中,檀香萦绕,素花淡容,极轻的花香混在浓郁的檀香中竟丝毫不见逊色,直扑入鼻,扰得在场众人心神愉悦。
“……自珛帝登基五载,力行克俭,致力清吏,以政治清平,百姓安居乐业为任,不辞劳苦,实乃百姓之福,社稷之福……”
着了一身明黄龙袍的皇甫珛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一树树败了又开再败的桃花,心中的恍思一趟趟晃过,对身后歌功颂德的史官只付了一个寥落背影。终于听见那老迈的史官收了口,皇甫珛才扬起一个淡笑回过头去,对仍沉浸在念诵史书的史官道:“朕,果真有这么好?”
乾清宫中所站着的,都是曜日国金碧王朝的栋梁大臣,如今听了皇帝这样一句反问,虽有错愕,但还是众口一词:“臣等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终不是实话吧!皇甫珛的笑淡了点,轻挥衣袖,道:“罢了,众卿可还有要事要说?”
“皇上,”一个显然已经等了许久的朝臣上前一步,走到皇甫珛面前,躬身道:“凌贵妃凤体欠安已久,汤石无效,现后宫已见疲乏空匮,臣提议,今年的千荷宴暨选妃,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选妃?呵!不是那人,纵是天香国色又当如何?皇甫珛面上的笑意已经极淡,他瞥过提议的户部侍郎,转身坐在宽大书桌前,手指轻敲桌面,悠悠道:“众卿都同意了这个提议?”
又是一声齐可震聋的“是”,让皇甫珛心中的不耐烦再度升华。如今后宫中虽只有延启国来和亲的凌兮,也就是凌贵妃,虽说早已垂死挣扎,但毕竟是他皇甫珛唯一的女人了,选妃早已是势在必行,但总不愿扰了她最后一段日子。思及此处,皇甫珛拧了拧眉,手中把玩着早已置于书桌之上的两个玉佩,道:“那选妃之事,就有劳各位爱卿了。凌妃身体抱恙,你们就别去扰她了。”
众臣面面相觑,实在难以理解,他们的新皇为何对战败于当年的逍王的延启国公主如此体恤宠爱?但他们何曾知道,如今半边御花园种着的桃花可都是凌妃进宫之初一手栽种的!或许,他们更愿意相信皇帝纵容她将御花园的奇珍异草给换成了随处可见的桃花,是因为宠爱与她,而绝不会想起早在五年前就如风一般消失了的婉云郡主吧?
皇甫珛没等众臣开口,已经拿着那两块几乎相同的玉佩走到他们中间,将其中一块拿出,细细凝视着,道:“还没有人查出逍遥王的下落?”
逍遥王是当年登基之时给皇甫逍的封号,而他登基之后,就没人见过皇甫逍回过皇城,以至于五年,逍遥王音讯全无。
见了众臣面上的难色,皇甫珛终究是忍下了大骂的冲动,将手中的那块玉佩递给他们传阅,淡淡道:“这块玉佩朕打算送给逍遥王,从此以后,只要朕不在,见了这玉佩,就如同见了朕,当然,朕自己也有一块,以防万一。”
“皇上,不可啊!”
想当初,逍王可是与皇上争过皇位的,如今这样做,不正是……
皇甫珛自然是知道他们的担忧所在,但以皇甫逍和云舒的性格,既然已经决定放手,又怎么会轻易覆辙?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那些看着像是鞠躬尽瘁的大臣们,低喝一声道:“住口!朕有说要问过你们的意见吗?这是圣旨,朕只是要你们知道这个旨意!”
众臣极少见到皇甫珛如此喝斥过,一时间也不知该继续力谏或是秉承旨意,幸而在场还是有一些心思活络的大臣在场,乾清宫中便再次响起一道宏亮的声音:“臣等谨遵圣旨。”
这就是九五之尊的感觉吗?皇甫珛心中犯疑,为何对着这一班朝臣还不如去御花园赏桃花来得惬意呢?想起那个钟爱桃花的淡然女子,心在这一刻柔软了几分,然而,一种窒息的感觉瞬间要将他湮没,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那个喜滋滋喊他“珛哥哥”的女子,早已经离去了……
手上的力道过大,玉佩的尖刻滑到了手心,皇甫珛终将那满满要溢出来的痛忍了回去,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仿若根本不是出自他的口中:“你们谁知道,哪里的桃花最美?”
本觉今日的皇帝有些不寻常,此刻听了这问题,那些以讨论国家大事为宗旨的大臣们终于石化当场。然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要找到机会向上爬了吧。这个人,就是刚刚提议选妃的户部侍郎,他掩下谄媚的笑,道:“微臣知道,据说凉城一家民居里的桃花终年盛开,常年不败。”
民居?
何来的民居竟有这种本事?皇甫珛一时间好奇不已,想他整个御花园请了那许多园丁侍候着,这个季节时,也早已败了一园子,不成气候,而民间竟有这等人才?然而民居中,多不过三四株而已,要赏,就没什么必要了吧?
皇甫珛这边暗自思忖,而那厢的户部侍郎向来以揣摩圣意为己任,早已再度上前一步,循循道:“据微臣了解,那民居中的桃花乃是他们一个远房亲戚送的,而那远房亲戚就住在凉城不远的骊山深山中……”
骊山……
一抹自嘲的微笑染上皇甫珛的嘴角,手再次不自觉地攥起,终于,还是要去骊山吗?不愿意自欺欺人,心动了,即便再去看一眼,也是满足的吧?
皇甫珛转过身来,淡淡扫了一眼眼前众臣,开口道:“朕要微服出巡,朝中的事情,就有劳各位爱卿了!”
此话落地,也不愿管那些朝臣是何反应,皇甫珛甩袖大步踏出乾清宫,疾步往那将要凋尽的桃林中去。
当初,他放她走,是因为他不愿意看她不快乐下去。皇甫逍回来的那天,皇甫珛一直是知道的,也做好了要再争一次的准备。但,皇甫逍放下战场金陵天那样的劲敌回来皇城救人,他不会不知道后果。便是这份不顾一切,让皇甫珛放下了所有的动作,他根本,比不上皇甫逍,所有,她才会对皇甫逍如此一往情深至死不渝吧?
罢罢罢,事情已经至此,再回忆,又能如何?
骊山在春末夏初的,笼罩在一层极淡的白雾中,显得美轮美奂。皇甫珛一路轻骑,慢慢踱来,对这大好河山的清丽美景倾心不已。即便,他因与她越来越近的距离而心思不属,但皇甫珛何等人物,又岂会忘记可以将自己融入这无尽的美景中呢?
最最原始的景色,最最逍遥的旅程。
皇甫珛只带了两个侍卫,便来了骊山,幸好曜日国因他的治理已经可以称作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典范,毫无危险可言了。
赏心悦目的景色中,总该有奇妙的事情发生吧?
皇甫珛的心中,仍不时跳出那个一身白裳对他笑得明快的婉如,只要轻轻碰触,心底的某个角落就会柔软得要滴出来,曾几何时,他拥有过世上最美好的幸福呢!
“哎呀,快点!”
本就不宽的驿道上,突然驶来一匹白马,马上的女子是个穿着一身粉红劲装的窈窕佳丽,她娇俏的声音和记忆中那个淡然温婉的女子不同,却成功地将本已被挤到路边的皇甫珛的回眸。
侍卫已经准备呵斥过去,皇甫珛淡笑着拦下,轻唤一声:“姑娘。”
苏澈回头,脸颊瞬间飞上一片粉红,与衣服相映衬,眼睛里流转的色彩耀得皇甫珛微微眯眼,心,似乎被抓住了一般。他恐怕也是意识到了的吧,就是那简单的一次回眸,已经改变了许多,即便这次相遇,于他此时也不过是偶然。
皇甫珛从来不会将偶然放在心底,即使放不下,也只会沉沉埋下,直到再也看不见。
显然苏澈不会料到那男子面上的容色几变,一时间竟怕了那人是因为自己的鲁莽而求偿,也不管那人身上的绫罗绸缎比起自己身上的云绸还要好上几倍,扬起马鞭,往去路去!
这段插曲如此就告一段落了,直到皇甫珛真的站在骊山入口处,对着前方高头大马颇有山匪架势的付生,眉头轻皱。
山风浅吹,皇甫珛头上的金色绫带微飘,牙白色长袍因了风吹而微微有些鼓起。修长的身形坐在马上显得气势非凡然而又有了泊然天外的味道。相对来说,付生的面无表情,更像是到了冬天,冷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一般。
对峙之间,因为没有人开口,又谁都不愿退步,仿佛那样,就是输了气势。
“爹!”
“付伯伯!”
两个孩子相互牵着小手,从不远处的山坡上奔下来,背后,是掩在薄雾下看不清明的桃林。
付生本僵成一片的面容因了那两声奶声奶气的叫唤,终于咧开了一道缝,冰融。转眼间,两个早已得了云游去的老者轻功真传的娃娃已经奔到马前,付生一抬手,将那个面色因跑多了而潮红的着了浅绿色衣裳的女娃抱起,置于马前,眼神,再次不着痕迹地看向皇甫珛。
“融哥哥你看,我就说付伯伯更疼我!”
“哼,三叔说了,不许让你学骑马,你娘说让你学弹琴!”
“付伯伯……爹爹不让云儿骑马……”小女孩憋着小嘴,嘟囔起来,小眼偷偷觑着一直肃容的付生,那泫然欲泣的样子,终于让这个平日里对自己儿子抓起来狠打的男人手足无措。
“唉!”
女娃低叹一声,爹爹和娘亲在山上聊天,付伯伯一人在这里对付“客人”,实在是可怜!她抓住马缰,小腿踢着马肚,那马儿竟也听话地向前行了几步,与皇甫珛身边时,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但是看着极为亲切的“客人”,眨巴眨巴双眼,道:“你是什么人?”
此时的皇甫珛已经笑了起来,眼前的女娃的眉眼是那般熟悉,和同是几岁奶娃时的她,是多么相像!他纵马上前几步,不顾付生那冷如刀片的眼神,俯下身,对女娃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皇甫非离!”
女娃扬起小脑袋,想喊得更有气势些,却奈何身高体形太小,那样子看得众人又是一阵低笑。皇甫珛也是想笑的,想笑这女娃的活泼可爱,然而他又怎么笑得出来?非离非离,那是永不分离的意思么?
“付大哥,师兄和云姐姐说马上下来。但是师兄说了,请放‘客人’进去。”
依旧是一身红衣的红懿骑着马,来到付生身后,耳语一番后,对眼前非离和那“客人”玩得其乐融融的模样吓了大跳。
付生回头冲妻子点了点头,拉过缰绳,将“客人”让了进去。
这客人,说是来看桃花的,但总觉得不是……
皇甫珛已经将非离抱到自己的马上,信步朝那薄雾中行去。然而,行到一半,能看清那满林子的粉色花瓣时,伊人已经与她的良人并肩走出来了。
无边的粉色花瓣,淡然萦绕的薄雾,走出来的两人犹如画中来的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即便早做好了准备,这一刻的皇甫珛嘴角的微笑也已经是苦涩无比。他任由胸前的小人将他放在怀中的逍遥王的玉佩捞起,玩耍起来,也没有反应。
“二哥,果然是你。”
皇甫逍的笑依旧清冷,但比起当年,已经少了许多疏离。本极易蹙起的剑眉此时疏朗有致,他一手扶着身边女子的腰,一手为皇甫珛扶住马头,动作自然。那女子,皇甫珛终于敢正视过去,她果然,还是一样,淡笑着,眼睛里,仍是明亮夺目。她说:“二哥,你来了,欢迎你。”
她随夫喊他二哥……
是啊,本就是这样!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想来不久之后就该有另一个和怀中女娃一样可爱的孩子了吧?真好,她是幸福的……
皇甫珛已然下马,扫了眼皇甫逍夫妇身后的桃林,展露出一个微笑道:“听说骊山重了终年不败的桃花,我觉得好奇,所以来看看。”
云舒闻见此言,抿唇低笑,侧首看了眼皇甫逍,一身白衣显得那般脱尘。她说:“这是逍种的,花了两年时间才种出来。”
话本是寻常话,可云舒和皇甫逍眼底的缱绻情思依旧灼伤了皇甫珛的眼,他故作不在乎地指了指早已跑远的女娃,笑道:“非离拿走了我要送给你的玉佩,逍遥王的玉佩。”
皇甫逍本想唤回女儿,可撞见皇甫珛眼中的疲惫,垂下了手,道:“我明白,谢谢二哥。”
本来对皇甫逍会答应做那逍遥王有疑问的云舒,在感觉到皇甫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中传来的力度时,心下已经了然。她走过去,对紧紧盯着非离小小身子浅笑的皇甫珛道:“二哥来得好巧,正好苏澄带着他分散多年的妹妹来了山上,此刻应该在园子里呢!”
不知为何,皇甫珛的脑子里在那一刻闪过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对上云舒的浅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桃林,将本应对皇甫逍说的话,对云舒的……全都抛在了脑后,很快,身影融入了桃林。
须臾后,苏澄睁着惺忪睡眼从付迎庄走来,正撞见皇甫逍和云舒相视而笑的一幕,他愣了愣,走上前去,云舒才依依不舍地收回凝视林子里某处的眼神,对苏澄道:“好事将近,准备嫁妆吧。”
桃林深处,牙白色长衫男子与一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粉红色衣裳的女子并肩散步,桃花极轻地落在他们肩上,头上,点缀着他们那星星点点慢慢浓起来的明亮。
“你叫苏澈?”
“恩,我哥哥叫苏澄,澄澈。你看,我眼睛是不是很澄澈?”
皇甫珛低笑,是啊,很干净的眼神,很干净的心思,很舒心的……
他想拉起她的手,又怕唐突了佳人,只好背倚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道:“你要跟你哥哥回皇城吗?”
“恩,出来很多年了,再不回去爹爹要难过了,咯咯。”
银铃般的笑声散在林子深处,激荡在某人心头,这样,她就可以进宫了吧?只要她愿意,应该可以吧?
只要,我对她真心,不计较其他,其实,我也是可以幸福的吧?我可以不用再觊觎逍了吧?
恩,应该是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