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星茗取了块马奶糖糕,咀嚼时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似乎还是有些无所适从。他便笑问“这么晚你们还不睡觉啊”
弟子们面面相觑。
有人鼓起勇气说“我们白日买了一幅叶子牌,你想和我们一起玩吗”
说完,他又有些尴尬。
像马奶糖糕、叶子牌这种东西,都是民间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二皇子久居深宫,平日里玩的、看的,应当都是高雅之物,他生怕连星茗会瞧不起他们,补充说“若二皇子觉得天色过晚,不便留滞,那也”
连星茗道“叶子牌我喜欢玩”
弟子们愣住,旋即大喜连忙迎着连星茗往屋内走,不一会儿屋子里就传来了洗牌声。
连星茗问“你们想玩什么”
某名弟子回“叶子牌啊。”
连星茗哈哈笑道“叶子牌也是有很多种玩法的,我以前经常和白羿就是我的发小,经常玩。你们白日看的是哪种玩法”
“这我们也不太清楚,就是每个人抽几十张牌,依次往下放。若是有相同的牌就将上面所有牌收走,最后谁手上牌多谁就赢。”
连星茗了然“这是小猫钓鱼。”他搓了搓手掌,兴冲冲说“我还有更好玩的玩法要不要来斗地主”
“斗地主为何”
“就是一个地主三个农民”
解释完玩法后,众人看他的眼神里已经满满都是崇拜与诧异。几轮牌局过后,房间里时不时传来拍掌大笑声、耍赖悔牌声,还有旁观者恨不得亲自上阵的指指点点声,到最后众人高兴之下已经不唤他“二皇子”了,而是改口叫“摇光”。
乘兴而来尽兴而终,连星茗看夜色已深,将手中最后一张牌往外一扔“我赢了。不打了不打了你们继续。”
“怎么又是摇光赢”
“不行不行,你赢好多局就甩手不玩了,今夜你非得在这里输一局才能走哈哈哈”
牌局结束,众人依旧兴致浓浓。
连星茗谨记白羿所说的“先混熟”,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混熟了吧
也不难啊。
他笑呵呵冲周围人说“以后大家便是同门了,不急这一时玩乐。说起来,我还未去拜见过师父呢,听闻师父正闭门调养生息,不知哪位师兄能够带摇光去瞻仰一下师父的仙姿,我也好向我的发小炫耀炫耀。”
众人听他提及“师兄”二字,脸色登时就变了,忍俊不禁道“你可不能叫我们师兄,按照辈分来看,我们算你的师孙孙孙孙辈。”
蓬莱仙岛辈分伦常、规矩都无比严苛,他们不敢逾矩。连星茗虽不知其中内情,但他的心根本就不在这上头,笑眼弯弯继续道“那好吧。不知哪位师孙能带摇光去瞻仰下师父的仙姿。”
室内安静了一瞬,旋即数道喷笑声,众人前仰后翻笑成一团。
连星茗叹气“是你们
自己要当我师孙的。”
有人一边笑一边擦泪道“哈哈哈哈师祖爷爷你就别捉弄我们了,你都见不到,我们哪儿能见得到仙长啊。别说现在,就算在蓬莱仙岛上,我们也是无资格去直接面见仙长的。”
连星茗哑然启唇,那他大晚上在这里打一个时辰的叶子牌,白打啦
又有另一人坏笑调侃道“师祖爷爷你要是真想去提前拜见一下仙长呢。我这里倒是有个门道,就看你敢不敢去了。”
连星茗弯唇“有何不敢”
那人手臂向后一抬,攥拳用大拇指指了指外面的走廊“你从这条走廊直走,过道里的最后一间房间,里面的那位有资格带你去见仙长。”
他话一出,其余人顿时憋笑。
像是要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连星茗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只是觉得这些人的态度很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他便站起身道“好的,多谢这位师孙,我这就去会一会那位住在走廊尽头的师孙。”
“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更大声,倒也不是带有恶意的笑,而是善意的喷笑,似乎觉得他这副模样很可爱、很好玩儿。可是当连星茗真的要往走廊右侧拐时,众人脸上的笑登时僵住,后知后觉泛起一丝惊慌与失措。
“等一下。”还不等他们出声阻拦,连星茗就已经风驰电掣走过去,砰砰敲了两下门。
“”
已经追上走廊的弟子们吓得转头就跑,急匆匆地缩到房间里,扒在门框边紧张看。
咯吱
一声门扉轻响,门只开了一条缝。
“你为何要将摇光引去见少仙长,这实在不妥。”有人皱眉问方才那名调侃的弟子。
那弟子慌张懊悔道“我也没想到他真的会过去啊。完了完了,仙长喝令过让我们没事不要去打扰少仙长,违者会受罚摇光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我不会要害了他吧。”
此时再懊悔也无用了,他们只得小心翼翼扒在门框边,竖起耳朵偷听那边的动静。
另一边。
门只开了一条小缝隙,屋内并未燃烛火,也未开窗,四面黑压压的昏暗。连星茗只能看见一顶被白色的斗笠严严实实罩住面颊。
门后的人,看身形应当是位少年修士。
他优先自报家门“深夜叨扰,万望谅解。我是佛狸二皇子,连星”
门后传来清寒好听的声音,没有温度与语气起伏,“我知道你。”
连星茗一愣,视线往下移。
这位少年修士虽站在门边,两只手却都背在身后,姿势有些不伦不类。他好奇往左偏看他身后,少年修士立即偏身挡住他的视线,连星茗又迅速往右偏,少年修士同时偏身再欲挡。
这次连星茗总算是看清楚了此人双手都被绷带牢牢绑起来,像是顶着两个巨大的“白铁块”,又好似是“白螃蟹”,他“啊”了一声惊奇笑出声来“你是白天那个手挺别致的”
傅寄秋“”
白日受封,连星茗经过傅寄秋时,就隔着蒲扇笑出了声,道了句手挺别致。现在夜间重逢,他竟又一次毫不留情笑出声,傅寄秋隐在斗笠下的耳根微红,放弃般将两只手垂了下来。
门缝开大了许多。
他问“何事”
连星茗心中暗自思忖。
他首先得和人混熟才能提出请求,可白日他笑话了人家,方才一个没忍住又笑话了人家,这初相见的印象分就直接跌进了谷底啊。且此时夜已深,不便提出见仙长的请求,他索性道“我们刚刚在玩叶子牌,想问问你要不要也一起玩。”一边说,他一边回头看。
后方门框边边,众多面颊霎时间震恐,甚至还有人举起双臂交叉,像极在呐喊“不”
连星茗愣住“”
不等他多想,身后又传来傅寄秋低沉了许多的声音,道了声“多谢,不必了。”
说着,傅寄秋就微微颔首示意,将门给关上了。
连星茗哑然“”
什么情况
他疑惑走回去,瞬间被一众修士围上,大家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你怎么真去啊”
“你刚刚竟然还邀请他来和我们一起玩叶子牌,真是吓死我了,我生怕他来。小摇光,我们将你看作亲师祖爷爷,你可不能害我们啊。”
连星茗面上微笑,心中隐隐为难。
眼前的这幅场景对他来说太熟悉了
他的皇姐连玥眼眶处生了一块巨大的胎记,若是生在别处,还能戴着面纱挡一挡,但它生在眼睛那里。幼年在书院读书时,一众小孩碍于皇权不敢当面嘲笑,便会在背地里嘲笑皇姐生得“奇丑无比”、“面如恶煞”、“鬼投胎”。连星茗几次言笑晏晏劝阻众人嘲笑,都没用,便背地里挨个拜访这些人的母家,敲打他们的长辈。
待年岁稍长后,大家都变得成熟起来,知晓皇权威仪后不敢再造次,却还是不敢再亲近她,面上客气、恭敬又疏远。
皇姐从小到大都被孤立,能够说得上话的玩伴,也不过只有白羿和他两人。
“你们为什么不带他一起玩”
连星茗道“这不太好吧。”
其余人则是猛摇头“哪儿敢啊。”
他们善意提醒“你最好也少和他接触。”
连星茗不理解,回到寝宫依旧不理解,若是年幼时在书院有人对他说“你皇姐是鬼投胎你也少跟她接触吧”,那他已经连夜拜访对方母族长辈,微笑着敲敲打打一条龙了。
他不可能会听这种“善意劝告”。
翌日清晨。
傅寄秋端坐在桌边,桌面上摆着绛河剑。本命剑每日都需要擦洗,防止剑鞘藏灰。
他将湿布浸入旁边的水盆里,又试图只用两根食指拧干湿布。他手上的绷带缠得实在是太严实啦,现下连手指头都无法弯曲,尝试了约莫半刻钟,最后傅寄秋
为难坐下,默不作声盯着绛河。
“砰砰。”敲门声。
傅寄秋起身艰难挑起锁扣,打开门。
门后探出一张稚嫩面孔,明明是一双含情桃花眼,艳丽无双,可这双眸子里却浸润着甜丝丝的笑意,让人一看心情便能明朗许多。
傅寄秋愣滞一瞬,下意识后退一步。
“何事”
连星茗笑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上次打开门第一句话也是何事。难道任何人找你都必须得有事情才能找你我就不能单纯是来找你玩儿的么。”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颇为自来熟问“我能进去吗”
傅寄秋迟疑一瞬,侧过身形。
连星茗便从他的身边经过,抬步走了进去,第一眼便见到一桌子水,可怜的上品名剑剑穗都湿成了一团,他回头看了眼傅寄秋缠成铁块的手,没忍住又笑出声,只能懊恼憋笑着为自己辩解“哈哈哈哈抱歉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笑你的手,它看上去其实也没有那么的滑稽。”
傅寄秋看着他笑得开怀,有些无措。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跟同龄人有过过多接触,更别提深入交流。因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这种话,若是说得严苛冷漠些,未来的小师弟转身就走,他便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傅寄秋想了许久,才道“无妨。”
此时都已经过去了几分钟,连星茗早就自顾自坐到了桌边,拿起湿巾帮忙擦拭绛河。
傅寄秋道“这是我的本命剑。”
连星茗茫然抬头“所以呢”
傅寄秋说“剑修的本命剑,轻易不能给旁人接触,除非是父母与道侣。”
连星茗“”
傅寄秋“”
气氛凝住。
傅寄秋立即改口说“但我此时行动不便,多谢你帮忙擦拭,你可以将它拿得更近些。”
言下之意,你随便碰。
连星茗这才笑开,忙不迭惊吓拍胸脯道“你吓到我了我看你说得那么严肃,刚刚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你的话,还以为碰你本命剑非常没礼貌我差点以为你要冲我发火了”
傅寄秋道“怎可能。”
他小心翼翼坐到连星茗的身边凳子上,姿势十分局促,两只“白铁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从斗笠中顺下来的墨黑长发也规规矩矩搭在身后。就这样低垂眼帘看着连星茗擦拭绛河。
小师弟是除他之外,第一个碰绛河的人。
擦拭完剑鞘之后,连星茗抽出剑身,刚抬起手臂又顿住,纠结许久后转面小声问“你这剑,沾过血吗”
“沾过。”
“”连星茗拿着湿布的手微微颤抖。
傅寄秋道“不是人血。”
连星茗这才放心擦拭剑身,绛河入手冰凉,剑身仿佛也像是夹带着雪雨冰霜。他道“皇城的一家酒楼有唱小曲儿的,我在那里订了一桌饭菜,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玩玩
”
第一次有人对傅寄秋说这种话。
新鲜极了。
他哑然启唇,耳根变得更红,下意识直起了腰肢。正要立即答应,突然又想起仙长曾经教导过他的说多错多”,便有些迟疑。
仙长说任何人之间的交往,都是越深入越一地鸡毛,不若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才能永远互相友好。身为少仙长更应该如此,他不能与一些人交好,更不能贸然与一些人结仇。
若同小师弟一起去酒楼,难免会不可控制多说些话,许会扫了小师弟的兴致。
傅寄秋道“我荣幸之至,但是”
“荣幸之至就走呗哪里来什么但是。”连星茗直接打断,笑呵呵抱着他的剑站起身,另一只手牵住傅寄秋的手腕,拉着后者往外走。
傅寄秋心尖微动,步子极其僵硬,一直低着头目不转睛看着那只攥紧他手腕的手掌。
心底的感觉有些奇异,泛着陌生的酥麻感。
从幽暗的房间内步出走廊,仿佛从黑暗步到了光明中。他们在一楼楼梯口间遇到了一位蓬莱仙岛弟子,那弟子笑问“师祖爷爷去哪儿啊”
“酒楼听曲儿。”
那弟子刚要再说话,却突然瞥见了连星茗怀中的绛河,登时眼珠子都快要吓掉下来了。又转眼看见迟一步从楼梯后露面的傅寄秋,当下更是惶恐不已,都忘记了要行礼。
他“唰唰唰”后退数步,连忙避让。
干什么啊,表现得这么明显人家多伤心。
连星茗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拉着傅寄秋就走,扬长而去。
路上。
佛狸的皇都自然是无比繁荣的,街边小巷布满了生活的气息,柴米油盐酱醋茶、百姓能否吃得饱穿得暖这些才是连星茗感兴趣的东西,他对修仙毫无期盼,对于弹琴更是想起来便觉得牙疼、头也疼。明日蓬莱仙岛就要返程了,今日务必要死缠烂打让好心人带他去见仙长,如此才能够拨乱反正
念及于此。
连星茗偷偷看身边的这人。
他不知道身边这位少年修士因何而被孤立,通过方才的接触,他觉得应该不会是性格方面的原因难道和皇姐一样吗
他更同情。
一开始只是想混熟,好缠着人家让人带他去面见仙长,现在则是真心想要安慰这人了。连星茗想了想,颇为隐晦安慰道“我以前养过两只鸟雀,”他没养过,乱编的,“一只长得好看,一只长得不好看。好看的那只每天抢食,还乱叫,我就不喜欢它,我喜欢长得不好看的那只,因为那一只性格更好,心灵更美。”
“”什么意思
傅寄秋迷茫偏头垂眼看过来,想了想,十分谨慎回答“我不曾养过动物。”
连星茗不太好明说“长得不好看不是你的错”、“你被孤立是他们的问题”,便直接问“是谁先带头像这样对你的”
以前在书院的时候,就是有一个人仗着家中权势带头挑
事孤立皇姐,其他人才会宛若乌合之众般跟着疏远。
傅寄秋道“何样对我”
连星茗道“孤立你。”
傅寄秋愣滞片刻,缓缓转开了眸子,声音清寒道“他们不曾孤立我。”
连星茗惊奇道“这难道还不叫孤立吗为人之本便是不在背后话他人长短。你可曾听过他们在背后议论你什么”
傅寄秋顿了顿,轻轻点头。
连星茗心道可千万别是亲耳听见被说了短处啊,那可就有点太可怜了。
设身处地想一想,若连星茗脸上也生了块胎记,无意间听到别人嘻嘻哈哈提及他的胎记,那他自然也是十分委屈、难堪的。可傅寄秋却轻声道“他们说,我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符号。”
少仙长就是一个高高坐落于神坛之上的“符号”,象征着仙门百家的门面。
是一个高兴时不能笑,伤心时不能哭的人,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神像。
连星茗闻之讶异,道“好荒唐”
怎能说另一个大活人没有生命这实在是实属莫名其妙。
他伸手掐了下傅寄秋的胳膊,问“疼吗”
连星茗这点力气,对于一个修士来说就跟小猫爪子挠挠一般,根本没感觉。
傅寄秋摇头说“不疼。”
“”
连星茗抬眸,黑眸幽幽看着傅寄秋。
傅寄秋回过神,改口“疼。”
“你看,你疼的话,就说明你有生命啊。是那些人不懂所以瞎说,也不知道是谁先传的,若是揪出来这等长舌之人,定要严惩不贷”连星茗笑着踮脚拍了拍傅寄秋的肩膀,此时正是春光好时节,清晨的云雾从阳光间隙中飘扬过,那丝丝缕缕的灿漫阳光落在了他的眼睫上,像镀上一层金光,让人忍不住想去轻轻触一触他的睫毛。
“”
傅寄秋愣愣盯着他睫上的微光,耳垂涨热滚烫,突然缓慢爬上一丝红意。
原来他也是有生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