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缄默之中,傅寄秋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连星茗面前,执起后者的手。
薄唇紧抿垂着眼看。
指节白皙修长,却混着血污,圆方形的小巧指甲上,都沾着不知名野兽的毛发。隐藏在血污之下,则是细小的割痕、淤青,有些伤痕很明显是其主人自己抠弄裂开的,看着触目惊心。
“脏。”
连星茗低着头,将手往回缩。
傅寄秋攥住他的手掌,当下并无手帕,他便用蓬莱仙岛弟子服饰的袖子充当手帕,仔细绕过伤痕,小心翼翼擦拭上面的血污。
最早在佛狸皇城初见连星茗时,后者十指白皙透亮,并没有抠弄掌心的习惯,在数年之后的玄龟宗,同样也没有这个习惯。傅寄秋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没有再问疼不疼,而是开口道“以后若再想抠弄掌心,便来抠弄我的。”
连星茗微愣,良久笑出了声音。
身上的染血衣衫随风轻轻扬起,他在凉风中半瞌眼帘,说“剑修的手可不能受伤啊。”
傅寄秋抬眸看了他一眼。
“琴修也不能。”
微风卷过林梢,雪片扑簌簌坠下,润入血河当中。傅寄秋弯了下唇角,又道“我带来了鬼玉碎片,你拿去吧。”
说着,他指尖回撤,掌心凝聚出一块有碎裂横纹的黑色玉片。
这是由蓬莱仙岛看管的那一枚鬼玉碎片,前世连星茗血洗婚礼之后浑浑噩噩足有一年,这一年的时间门都宛若一个提线木偶般跟从系统发布的任务,最后悄无声息盗取到这枚鬼玉碎片。
两人身后,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虽说他们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声,但两人的动作毫无半点儿遮掩,尽数落到了他们的眼中。用自己的袖子为摇光仙尊擦手、将鬼玉碎片直接赠予摇光仙尊,这众人面露惊奇,有人下意识压低声音,狐疑问“你师兄会用袖子给你擦手吗”
“”萧柳低头奋笔疾书。
世子看到他这幅认真记录的模样,头都有一瞬间门大了起来,小声道“你是不是傻啊,记什么记,这就不是当年的史实那不是傅仙长的幻身,那是他真人啊。今天早上傅仙长和你表哥一起进的桃花山,我估计十有八九,传承墓就是他俩开的,话说回来你表哥呢”
萧柳也反应了过来。
眼前的一切确实与历史书有过大的出入,他没有收起笔墨,一边记录一边道“表哥应当也进入了雾阵,也许过几天他就能够听闻讯息后自己找过来,同我们的大部队汇合。”
世子张了下嘴巴,对此表示严重的怀疑,他又实在不能确定,便转眼细看摇光仙尊
虽说已经换掉了染血的嫁衣,但他身着的新衣又染上了一片朱砂般的红血,上面还坠着一层薄薄的霜雪,看着十分朦胧。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张侧脸,纤长卷翘的黑睫搭在灰瞳上,在眼睑下方留下一个小小的、三角区形状的斑驳阴影,眼睫上同样
落了莹白小雪珠。
仿佛是在泼天大雪中颤颤巍巍的一株漂亮昙花,脆弱的根茎浸泡在浓稠的血水当中,花苞正等待着昙花一现,让生命在最辉煌时死亡。
世子只要一想到这位可是只存在于三千年前的人,只存在于各种书籍当中,便有种穿梭过岁月长河见证历史的心潮澎拜感。他这个局外人都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他一众从小就听闻摇光仙尊事迹长大的修士了,窃窃私语声不止。
“少仙长到底是幻身还是真人啊”
“应该是幻身这座传承墓刚开没多久,他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门内赶到吧可既然是幻身的话,又实在与历史书相差甚远,我现在都有点儿怀疑历史书是不是瞎编的了。”
说着,书籍哗啦啦翻动声时不时响起。
不少后进的修士都是带着修真界历史书进来的,专门讲鬼门关、鬼玉,与摇光仙尊的那本。
“血腥婚礼的下一页,便是宣告叛逃蓬莱仙岛,又蛰伏在蓬莱附近筹划窃取鬼玉。那么接下来,摇光仙尊应当是要去蓬莱仙岛取鬼玉了。”
“”
“”
突然间门没人说话了,诡异的沉默。
所有人“”
等等,还去什么蓬莱仙岛隶属于蓬莱仙岛的那一枚鬼玉碎片都已经到手了啊
直接立省一年的时间门。
众人颇有些惊疑不定,现在发生的事情怎会与史书相差这般大。
想要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光靠猜是一定猜不中的,只能往下看了。
一群人“唰唰”将视线对准最前方的两人,在合理的距离内绞尽脑汁飞上枝头、爬上树木,变换各种角度去看,好不容易才抢到入传承墓的机会,他们不愿意放过任何细节。
“”连星茗额角青筋跳了跳,努力忽视这些后辈们无比强烈的存在感。他小声道“我若现在接过鬼玉碎片,雾阵内的幻身人生轨迹就会被改变。后面的事情,你我都说不准了。”
傅寄秋显然知晓后果,“嗯”了一声。
连星茗迟疑一瞬,又道“这一年略过去,我可能就会去找宿南烛了。”
傅寄秋听到这里,抬起眼睫看了眼他。
与后世那双甜甜的圆眼睛不同,连星茗原本的眼睛,是一张玲珑剔透的含情脉脉桃花眼,这种眼睛不止是看人,就算是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似乎也正在钦慕注视着深深珍藏在心底的恋人。于是傅寄秋有那么一瞬间门的错觉,就好像连星茗此时的迟疑,是在为他感到担忧。
他很快就回神,放柔声音道“可你这一年,不是过得十分不如意么。”
连星茗唇角下压了一瞬。
确实是很不如意,倒不是系统发布的任务让他不如意印象里,他这一整年都很忙、脑子很乱,似乎从早到晚有许多细碎的事情需要做,回想起来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就只是在麻木着瞎忙,没有方向感也没有目标。
若让他来抉择,签约系统的那三年里,明明第二年最劳累辛苦,第三年都被逼到要自刎了。
但在他的心底,最不想面对的,其实是这最为“轻轻松松”的第一年。
国破家亡,亲友死绝。
人在异国他乡,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无助感,宛如漂泊不定的浮萍,被曾经宠爱着他的亲人们遗弃在深海,看着海水逐渐漫过酸涩的鼻腔。
“但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有些残忍。”连星茗想说,要不还是直接等个人杀了自己的幻身吧。
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傅寄秋唇角弯起一瞬,道“都已经残忍过一回了。”
连星茗抬起头来看他。
傅寄秋将手心中的鬼玉碎片往前递了递,盯着他脸上的迟疑,深呼吸一口气,玩笑中带着几分真挚与恳切,笑道“这次能不能稍微对我好点儿。”
“我那个时候”连星茗抬手扶额,也无法解释,头疼道“你就当我当时疯了吧。”指望传承者们来打断他的所作所为基本上不可能了,他又心虚小声道“师兄你这次来阻拦我的话,我必定不会再像当时那样那样对你了。”
其实有关于傅寄秋的记忆,在连星茗看来都相当的模糊,只大概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好像颇为不耐烦,说了不少扎人心、驱人走的话,但具体是什么话,他半点儿印象也无。他都不敢抬头看傅寄秋的表情,抬手接过鬼玉时,心里暗暗发誓,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伤师兄的心了。
指尖触碰到鬼玉的那一刻,天地倒悬,地面上的碎雪震荡不止,猝然间门悠悠荡荡浮到半空中,透彻的雪片直冲冲往天际去。所有人的长发都被从下至上的旋风卷起,“发生什么了”
“摇光仙尊的命运轨迹被改变了”
“什么”树梢上立着的不少修士站不稳,目瞪口呆地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只有传承人才能改变墓主人的命运轨迹啊,这是不是就说明
萧柳只来得及收起笔墨与纸,单手抓住世子的手臂,一脸恍然大悟道“看来那位不是幻身,那是傅仙长真人啊。”
“”
世子气急败坏无语出声“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一次了吗,原来你根本就没信我的吗”
说完后,世子又惊愕看向那边。
现场一片混乱,人群东倒西歪,纷飞大雪中的那两位,却稳稳站定不动。
又见摇光仙尊抬起手掌,指尖从傅寄秋的眼睫处摘下一片堆积的落雪,低头轻笑了一声。
雪融化进了指尖的斑驳伤痕当中。
他说“好像已经很长时间门没有心思去看雪景了,刚刚才发现,下雪原来这么好看。”
意识仿佛沉入了大海之中,再一次恢复清醒时,周围人声鼎沸。这是一座繁华的都城,前方是一个尖塔形状的庞大建筑物,外墙灰白,塔顶的瓦片呈现靛青色,之下是一片可容纳几万人的大广场,明明天际在落雪,地皮上却青草丛生
。
再细看时,青草全在扭动。
“不愧是修真界,地上的草都能自己动”世子挤在人群里看着草地,突然间门揉了揉眼睛,再细看时几乎一蹦三尺高“妈呀这是蛇”
“是青城观。”有修士认出了地貌。
世子尖叫“地上有蛇好像是毒蛇”
“怎会如此,我等才进传承墓不到一天,就错过了摇光仙尊的一年少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门啊距离仙尊自刎又近了许多。”
另一名修士几欲吐血、痛心疾首说完,突然间门像是想起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古怪道“少仙长、不对,是傅仙长,他为何要改变摇光仙尊的人生轨迹,我一直以为”
以为他们二人并不熟。
世子还在尖叫“有蛇啊啊啊蛇都爬你们身上去了,救救救救”
那修士恭敬摘去身上的青蛇,低低说了声“晚辈见过道圣”,便继续与他人谈论了。世子都看呆了,萧柳压下他的肩膀,压低声线说“世子不必惊慌,青城观内处处都有青蛇,相传这些都是道圣的耳和眼,你只要不主动去”
世子只在意一个问题,问“有毒吗”
“有毒。”萧柳继续说“但你只要不主动去招惹,这些毒蛇就不会来攻击你。据说是因为青城观内没有多余埋葬尸体的地方。”
“”
世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几秒钟之后突然间门反应过来你们青城观的毒蛇不杀人,是因为没地方放尸体
你们怎么比当年的魔修还凶恶啊
你们好意思修道吗
萧柳转眼看向四周,有些茫然困惑道“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门点。”
话音落下,好巧不巧,前方人声鼎沸处就传来一声高叫“恭贺道圣诞辰”
此话迎来无数个追捧声音,附近的声响陡然间门大了起来,修士们却一片沉默。世子惊讶左看右看,比起这些从小就听闻摇光仙尊事迹长大的人,他在这里面属实是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道“道圣诞辰怎么了嘛”
没有人回话,这一次就连萧柳也没说话,大家不约而同地紧张看着同一个方向,附近的呼吸声仿佛都变轻了许多。
高台之上,青城观观主诞辰,开设流水宴席,无论凡人与修士都能够来分一杯羹,从流水宴上食用到许多带有灵气的餐食。
此时流水宴应当已经开始了,高台莺莺燕燕数不胜数,各色仙子轻纱曼妙,丝竹乱耳声不停歇。从这里看去,能够隐隐约约看见一道淹没在数十名女子薄纱中的身形,是一个面无表情的苍白俊秀男人,他抬手不耐用食指弯处抵住额角,闭着眼睛时眉心隐现烦躁。
他所坐的椅子宽大厚重,可容下数人,可他并未左拥右抱。
这张偌大的椅子上,只有他一人落座。
其余女子,有人脸色微红雀跃为他斟酒,有人在他面前歌舞升平,暧昧扬
着轻纱欲语还休,举手投足仿佛都在迫切说着同一句话
我想上位。
本作者惭时提醒您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
“那个就是宿南烛吗”世子心有余悸看了眼附近的毒蛇,心想这些毒蛇真能听得懂他说话么。保险起见,他将话说得很含蓄“我怎么感觉宿南烛周围的空气好像在扭曲。”
萧柳眼巴巴看着高台的楼梯处,根本没听见他说话。直到世子又问一次,他才回过神,颇为不专心谦逊解答道“世子你可翻阅过宿道圣的生平经历。”
世子“我看那个东西干什么,我连摇光仙尊的都没翻过啊。”
萧柳道“青城观不同于其他仙门大派,掌门仙逝之后,会有宗门内的大弟子来继承掌门之位。青城观则是看血缘的,这在修真界极其罕见、离奇,不过这也是有缘由的。”
“什么缘由”
“传闻宿家人体内流的血,是蛇血,带着毒的。毒与药往往一体,久病成医,故而青城观只收丹修,宿前辈自身也是一位丹修。为了能够让后代扛过血中的毒,一般宿家人生下来之后便要经常性浸泡进毒水里,由浅入浓。”
顿了顿,萧柳道“所以宿前辈身子一直不大好,灵脉比起寻常的修士,更紊乱如麻。”
世子听了半天,这时候才回过味来所以宿南烛周边的空气都是微微扭曲的,因为他控制不住灵脉中的灵力,至其从体表溢出。
他又问“为何只见宿南烛,不见摇光仙尊”
萧柳没继续解答了。
掏出纸笔,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眉目隐现激动与期待,又颇为遗憾长叹一声“只能用笔记下来,不能留存影像,太可惜”
世子眉头一跳,心底更加好奇。
留存什么影像啊
之前同萧柳一起经历过障妖幻境,没听萧柳说过这种话。方才又亲眼所见摇光仙尊血洗婚礼,红衣墨发从高阶上缓步而下,风姿绰约。
也没听萧柳说过这种话。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足以让萧柳发出这种感叹还不等世子询问出声,高台上传来一道声音“西域凡人胡姬献艺”
世子下意识转眼看过去。
白茫茫的大雪从天际落下,不同于高台上其他女子的轻纱空灵,阶下的女子上身裹着一层深绿色的抹胸,绿意上坠着一些会发亮的小晶石,露出纤细腰肢,下身则是着一袭极地裹身长裙,同样也是一袭深绿。许是凡人的缘故,她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被雪片冻到微微透着红晕,让她与其他人看起来有很大的不同,这红晕一路向上游走,至脖颈、至额角。
脸庞上有一道勾住双耳的精致金钩,穿着珠翠紧紧贴面,伴着走动珠翠微微晃动,有叮呤当啷的清脆铃铛声。
再往上看,是一双低垂着眼帘的桃花眼。
眉间门染雪,卷而翘的眼睫在轻颤。
只看白雪绿裙的氛围感,便已美极。
世子想说“好漂亮”,没好意思,改口道“好柔弱的女子,让人看着就有保护欲。”他说完转眼看向萧柳,却见萧柳手心紧攥着毛笔,面色激动涨红,竟然下意识往前靠近了数步。
世子一惊拽住他,“你干嘛”
不等萧柳回答,后方传来推搡的力道,世子双脚几乎要浮空,硬生生被一群修士们推着往前飘。
他茫然回头一看,身后已经不仅仅百名修士,不知道何时起,雾阵里又进了许多人。
大家脸上的神情同萧柳如出一辙,都比平时激动许多,眼睛瞪得十分大,还都倍感期待踮脚探头往上看。
愣滞许久后,世子呆滞转过头,宛若遭雷劈般震撼叫出声。
“你千万不要告诉我,那个要献艺的女子是摇光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