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赌坊今日生意依旧很好,宾客盈门,喧闹非常。
老板娘如意夫人坐在阁楼雅座上,挑起帘子,看着底下热闹的赌场,旁边的丫头给她打着扇子,捶着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并不显眼,穿着普通,外貌也不出众,落拓不得志的样子,个子挺高,坐下来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赌钱也赌得很猛,只是手气一直不好,和同桌几个人猜点数老是输。
让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却是跟在他身侧的深蓝色头发的绝色少女——那样的发色,让人一望便知是个鲛人。
居然公然带着鲛人出头露面?要知道,在沧流帝国的条令中,鲛人只能待在两个地方:叶城东市的商铺,或者私养的内室。
然而那个少女却仿佛习惯了在人世走动,毫不拘谨,站在那名男子身后听从他的吩咐,给他倒酒捶背,恭敬顺从,看得旁边那些赌客垂涎欲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惯了的鲛人,被训练得奴性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着,鄙夷地笑了。
“夫人,少爷醒了。”采荷过来,俯身轻轻禀告。如意夫人连忙站起道:“伺候少爷洗漱过了吗?快些迎来这里就餐。”采荷应了一声,却不走,迟疑着,脸色有些发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见采荷吞吐,如意夫人斥道,“快说,别见了鬼似的!”
采荷定了定神,贴耳轻轻道:“但是昨夜去伺候少爷的银儿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吓了一跳,脱口道,“怎么回事?”
采荷苍白着脸,显然惊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大清早去到少爷房里,就看见银儿裸着身子死在床上,手脚血脉被割破,满床是血——苏摩少爷已经起了,在内堂沐浴,洗下满桶血水来。吓得奴婢掉头就跑了。”
“怎……怎么这样?”如意夫人也听得呆了,“难道说……”
“如姨。”还不等采荷回答,忽然雅座的珠帘被掀起。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意外地看着傀儡师走进来,连忙挥手让采荷退下,上去迎了他进来,恭谨地道,“如何自己过来?少爷眼睛看不见,万一……”
“我看得见。”苏摩打断她的话,径自走进来,挑了个位置坐下。
“你……你看得见了?”如意夫人眼睛闪出了亮光,过去看着他的双眸,惊喜交集,“少爷小时候就失明……如今真的能看见了?!”
“眼睛还是看不见的。”苏摩淡淡笑笑,深碧色的眸子暗淡无光,“但是我学会了不用眼睛看东西。”
如意夫人看着眼前的人,满是喜悦地道:“恭喜少爷!少爷一回来,我们鲛人真的有望解脱了啊!”
“解脱?我是永远不能解脱了。”忽然间,傀儡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眉目间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混合着种种自厌、自弃和傲慢,有些烦躁地将脸埋入掌中,“如姨,我完了……我彻底完了。”
“少爷,怎么了?”如意夫人吃了一惊,连忙问,“就为银儿的事吗?一个小小丫头,少爷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该死,少爷不用为此烦恼。”
“不,她服侍得很好。”苏摩笑了笑,抬起头来,声音忽然变得很怪异,神色恍惚,“很媚,脸很漂亮,身子也温暖……如姨,你有没有觉得冷过……我们鲛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鱼一样……但是为什么我常常觉得很冷呢?这些年来不抱着女人,晚上我就睡不着。”
听到那样恍惚的话,如意夫人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年轻的傀儡师睁着空茫的眼睛,摆弄怀里的那个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见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诡异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地摔得粉碎,直直瞪着苏摩怀中的偶人,脱口惊呼,“它……它怎么在笑?!”
“阿诺总是很烦。我让它活过来之后,它就变得很烦……”苏摩毫不惊讶,漠然回答,狠狠转过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间却是有刻骨的厌恶,“总是不停对我说话,总是想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礼那个苗人女孩,这次,它又杀了银儿……我说抱着她我已经能暖和了,它却非要说人血才够暖……”
如意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担忧地看着面前一直自言自语的苏摩,有些口吃:“你……你说什么?他……他不是没生下来的时候就死了吗?”
“阿诺他是早就死了……”傀儡师抚摸着小偶人的秀发,喃喃道,那个小偶人面貌栩栩如生,和苏摩仿佛孪生兄弟,精巧得纤毫毕现,“我不要他被埋到土里腐烂掉,就把阿诺做成了傀儡……我切断它的关节,用提线串着,让它动起来,像活着一样,到哪里都带着它……”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看到苏摩的神色,心底寒冷起来。
苏摩嘴角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后来我去了中州,学会了操纵死尸,阿诺就真的能自己动了……可是它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不听话……它太喜欢杀人了,一闻到血的味道就兴奋得不听我控制……它快要脱离我了,怎么办啊?”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低唤,想把眼前年轻人的神志从崩溃边缘拉回来。
傀儡师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间重新用手埋住了脸,浑身颤抖道:“如姨,我完了!我没得救了。”
“苏摩少爷,别这样,不会有事的。”虽然暗自担心对方的精神状况,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声安慰着少主人,“你是我们所有鲛人的希望……要振作一点,很快复国军左权使他们就要来看你了,你可不能这样说话。”
“复国军?”傀儡师怔了怔,喃喃自语,“复国,复国……是的,海国。但是,为什么非要我不可呢?为什么要我复国?”
如意夫人震惊地看着语无伦次的苏摩:“苏摩少爷,你是海皇的后裔呀!也是我们鲛人的英雄,大家都盼着你回来——百年来,你不是也为此一直苦苦修炼,寻求着更大的力量吗?”
“是为这个吗?”傀儡师有些恍惚地回答,忽然间从掌中抬起头来,“英雄?可笑……难道因为我逼得那个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楼?你们以为那就是我们鲛人的胜利?哈哈哈……可笑至极!”
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着面前的人自言自语自笑,担忧之色更深。忽然间苏摩不笑了,俯过身来,仿佛透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在她耳侧诡异地低语道:“告诉你,如姨……其实我们输了。”
看到对方不解的神色,苏摩再度大笑起来,怀中的偶人再次随着他咧开了嘴巴,一起笑得诡异。苏摩抬手,指指自己:“还不明白吗?如姨,你看看如今的我,真的还不明白吗?”
“苏摩少爷!”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意夫人脸色雪白,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神绝望,“怎么会这样?苏摩少爷。那,那怎么办好啊……”
“我也不知道。如姨,我是没得救了……”苏摩微微苦笑起来,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从秘密雅座的窗口向外看出去,还可以看到天地尽头伫立的白塔。
静静看着,终于,仿佛心里平静了一些,傀儡师提起引线,让偶人站到了茶几上,摆出了一个姿势。许久,他淡淡道:“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这个脑子只怕也快要到极限了,经常不受控制地胡言乱语。如姨,你莫要当真。”
顿了顿,看到如意夫人那张苍白的脸,苏摩抬手扶起了她,笑了笑说:“复国军的使者什么时候来?是不是该准备一下了?”
“那么少爷你……”诧异于对方片刻间的反常平静,如意夫人反而怔了怔。
轻轻动着十指,让桌上的偶人做出各种姿势来,傀儡师淡淡道:“我没事……我还会有什么事呢——一切在开始之前已经结束了。”
怀着莫名担忧的心情,如意夫人走出了雅座,迎面遇上了前来禀报的总管。
“刚刚已经派人出去抓那个珠宝商了。”总管晃动着肥胖的身体,满身金光,“如果那老婆子的密报没错,这回可是头大大的肥羊啊,夫人!”
“给了那个老婆子多少?”如意夫人点点头,问道。
“一千金铢。”总管搓着手,拿出一枝瑶草,“包括这个在内。”
“唔……就让她美一阵子吧。”如意夫人接过瑶草,只是放在鼻下一嗅便辨明了真假,冷笑道,“等抓到肥羊让他吐出了钱,再撕票,把尸体扔到那个老婆子家去,跟官府说是那家人谋财害命——那一千金铢就是证据。”
“夫人端的是好计谋!”总管听得吩咐,并不意外,只是问了一句,“可是,官府那边……”
“放心,官府那边我会去疏通打点的。”如意夫人笑了笑,挥挥绢子,“这点事我还摆不平?”
总管也笑了,弯腰领命:“是是,夫人的面子,官衙上下谁不卖?属下这就去准备。”
“慢着,”如意夫人却叫住了他,对着门外扬了扬下巴,“这事不急——镜湖大营来的贵客还没到吗?先去看看!”
总管搓着手,也有些不安地道:“刚刚看过了,还没到。奇怪了,属下一早派了人去城外候着,可水路和陆路都不见有人来。”
“奇怪……左权使怎么会失约?他素来是守信的人。”如意夫人脸色微微一变,秀眉蹙了一下,将绢子在手指上绞,“你再派人往城外远点的地方看看——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是。”总管领命转身,然而就在那个时候,如意夫人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脸色大变,几步奔到了窗前,探出头往天上看。这时总管也注意到了风里那一缕犹如利箭呼啸般的声音,脸色同样变了,脱口而出:“这……这是……风隼?”
湛蓝的天宇下,白塔伫立在天尽头,一队巨大的黑翼掠过桃源郡上空,木质的机械飞鸟滑翔着,在半空里盘旋,发出尖厉的呼啸。
“他们出动了风隼!”如意夫人脸色苍白,手绢陡然被生生扯裂,“是知道少主要回来了吗?知道今天复国军要来?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鲛人里面……复国军里面,难道有叛徒吗?!”
“夫人,事情未必这么糟糕。”总管搓手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肥胖的脸上肉一跳一跳,“说不定他们并不是为此而来——不然为什么不直扑赌坊,而去了天阙的方向?”
“哦……”如意夫人怔了怔,看着在桃源郡上空盘旋不落的风隼,神色稍微定了定,“你说得也是。”
“风隼,是来找空桑帝王之血的。”忽然间,雅座里面,传来了一个声音。苏摩挑开了帘子,站在那里,淡淡回答:“沧流帝国怕的是帝王之血。关于海国的消息,他们尚未真正重视。”
“帝王之血?”如意夫人看着走出来的傀儡师,脱口惊呼,“难道,难道是慕士塔格雪山上……”
苏摩点了点头,听着风里的呼啸,淡淡道:“第一个封印被解开了。”
“什么?”如意夫人和总管猛然惊住。
“那么说来,六王会聚,无色城已经迎入了第一个封印中‘王的右手’?”回到雅座,听完了慕士塔格雪峰和天阙上发生的事情,如意夫人惊诧,“那么,外头的风隼为何还在桃源郡停留?”
“他们应该是在找‘皇天’的持有者。”苏摩喝了一口酒,听着外面隐约的风声,笑了一下,“沧流怕了吧?那个人既然能解开第一个封印,那么当然也能解开剩下的四个封印……‘皇天’将指引持有者去往那里。而十巫,是绝不会让那个女孩子活下去的。”
“苏摩少爷,你既然碰见了那个女孩儿,为什么当时要让她走掉呢?”如意夫人不解,“十巫如果杀了她,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吧?”
苏摩拿着酒杯,空茫的眼睛注视着杯中嫣红色的美酒,摇了摇头道:“如果我带着她走,必然会暴露我的行踪——那个女孩什么事都不懂,实在是个累赘,她甚至还没有能力隐藏掉‘皇天’的力量。”
“哦……这应该算是好事。”如意夫人长长舒了口气,外头的风声听起来也不那么刺耳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皇天’的出现引开了沧流帝国的注意力,两股力量交叠着同时进入云荒,少主的存在就被掩饰掉了……你看,老天都在帮我们呢。”
“天?天算什么?”苏摩冷笑起来,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奇异的嫣红泛上苍白的脸颊——那种魔性的美,仿佛陡然四射的光芒,让同为鲛人的如意夫人都为之目眩。
难怪……百年前,才会为面前这个人引发了“倾国”之乱吧?此后沧海横流、尸横遍野,而这个人却扬长远去,并不曾看见那遍地的烽火狼烟。
静默中,楼下那帮赌徒的喧闹声便更加刺耳。
“如何想起要开赌坊?”喝得太快,傀儡师微微咳嗽起来,问道,“我走的时候,如姨你还是一个娇怯怯的被空桑权贵养起来的美人啊。”
“做这个来钱快啊!空桑亡国了,我的财路就断了。只要赚钱,我什么生意都做:赌博、卖笑、杀人越货……”如意夫人笑了起来,摇摇头,低声道,“复国军要物资财物,而我们鲛人又都是奴隶。不如此,还能如何?”
苏摩低下头,侧耳听着楼下不绝于耳的笑骂声、吆喝声,淡淡道:“要开这样一间赌坊,可不是容易的事吧?如姨好能耐。”
如意夫人怔了怔,掩口笑了起来:“少爷果然目光犀利……不错,如意赌坊当然有靠山,不然如何能在桃源郡立足?”
苏摩没有问下去,然而如意夫人顿了顿,脸上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慢慢道:“我是泽之国高舜昭总督的……怎么说呢,下堂妾?”美妇笑了起来,用绢子掩住嘴角,“应该连妾也不算吧?鲛人怎么能做妾呢?只是情人罢了。”
苏摩回过头,用空茫的目光注视着童年时代认识的如姨,没有说话。
“那时候舜昭迫于十巫的压力,把我从府中遣出,但私下给了我一面令符……”如意夫人微笑着,从密室的暗格里拿出一个玉匣,“他说,如若遇到什么杀身之祸,而他又不能及时相助——那么,执此令符,可以调动泽之国下属所有力量。”
一面晶莹温润的白玉令符,放入了傀儡师苍白修长的手中。
“是双头金翅鸟——沧流帝国的最高令符,本来是伽蓝城沧流帝国的十巫赐予所派出的属国总督的最高权柄象征。”如意夫人淡淡解释,“整个云荒,也不过五面。”
“总督权柄,做了鲛人的护身符?”苏摩微微笑了起来,“色令智昏。”
如意夫人猛然收敛了笑容,虽然面对着少主,然而她眼色却是毫不退让的:“不,少爷,如果不是十巫逼迫,舜昭他定然会如约娶我的!”
苏摩只是微微冷笑道:“如姨也昏头了吗?谁会真的娶一个鲛人?”
如意夫人脸色苍白,又不敢冒犯少主,愤然而起,准备离席。
“你看——人们只会那样对待鲛人……”苏摩没有留她,只是侧脸听着楼下的声音,淡淡地笑,隔着帘子指着楼下西南角一群狂热的赌徒,“鲛人只会被那样对待。”
将黑衣人面前的最后一串钱扫过来后,看着囊空如洗的对方,赢得满面红光的光头赌徒听到大家起哄,咧嘴笑了,探过身去,一把将站在黑衣人身后的少女拉到中间,“没钱没关系!压这个,算你五万铢!我们继续赌!”
深蓝色头发的鲛人少女被粗鲁地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到了人群中央,仿佛货物般被人围观着。无数双眼睛上下打量,啧啧垂涎。“押这个,押这个!”楼下西南角的赌桌上,赌徒们红了眼,围得水泄不通地大声起哄。
“五万……也值这个价钱了,是个女的,看样子又不到一百五十岁,相当年轻呢。”
“嘿嘿,再过三十年大约就能拿到东市卖出好价钱了!”
“就算她不会织绡,这几十年里光收收鲛人泪,拿去当明珠卖也有好几斛了。”
“不过也太冒险了吧?脸蛋是不错,可身体有没有瑕疵要脱了衣服才看得出呢!”
“对对,如果破身破得不正,两条腿不够直,那这个鲛人就不值钱咯!”
光头赌徒出了价,眼睛发亮地等着对方答复,然而听得旁边围观的人那样议论,也有点动摇了,连忙追加条件:“当然,得先剥了衣服看看货色再给钱——怎么样?五万铢不算少了,你可还欠我三千铢呢,准备脱光了裤子还我吗?那也不够呀……”
旁边围观的赌徒一阵大笑,那个输光的黑衣人满脸晦气,喃喃道:“唉,真是没办法啊……那个慕容小弟怎么还不来,害得我一边等一边就输了个精光!呸呸!”
“怎么样?没钱就把这个鲛人奴隶卖给我吧!”光头赌徒看着少女,目光淫猥,一步跨过去,准备撕开衣服当场看看货色。旁边一群闲汉顿时大哄起来。
“哎哎,算了,汀,你就让他看看吧!”黑衣人想喝一口酒,晃了晃却发觉空了,丧气地扔到一边,吩咐那个蓝发少女,“听话,让这位大爷见识一下你美丽的腿,啊?”
旁边闲汉听得那个鲛人的主人都那么吩咐,发了一声喊,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连别的桌上的赌徒都停下来,挤过来看热闹。
雅座里,如意夫人皱了皱眉头,手指用力握紧,然而终究不好插手赌客间的交易。苏摩默默听着,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慢慢喝了一口酒,手指指着楼下,漠然道:“你看,在人眼里,鲛人不过就是件货物而已。”
“来啊!快脱啊!没听到你主人的吩咐吗?”光头赌徒一看黑衣人都同意了,更是眼放亮光,几乎要盯到少女的裙子里。
“是的,主人。”听到那样的吩咐,深蓝色头发的少女居然毫不迟疑,恭谨地领命,然后退了一步,撩起了垂地的长裙。
整个赌场发出了尖叫和口哨——
忽然间,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长裙飞舞,蓝发少女双腿闪电般连环踢出!
盯得眼睛都要凸出来的光头赌徒尚未反应过来,那个叫“汀”的少女已经连着两脚,第一脚狠狠踢在裆下,第二脚正中胸口,把他庞大的身子踢得飞了出去,砸倒了大片看客。
大家还未回过神来,那个鲛人少女已经停手,退回到了主人身侧。长裙垂地,冷冷看着周围,一丝不动。
“怎么样?她的双腿美丽吧?”黑衣人拍手大笑起来,看着在地上蜷成大虾状惨号的光头赌徒,“看清楚了没?要不要再看一次?”
“他,他娘的!居然敢偷袭老子!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老子我们是游侠?”光头赌徒断断续续地抽着冷气,被同伴扶起,目露凶光,“兄弟们给我,给我……”
一听“游侠”两字,一群看客大哄,知道赌场里又要上演一场全武行,纷纷自动让出一块场地来——云荒大地上,连沧流帝国的律令都无法管束的,便是这一群尚武好斗的游侠了。
黑衣人笑了起来:“不要看就算了,咱们要不要继续赌?告诉你,汀我是绝对不会‘卖’的,因为她不是货物。要赌就赌这个……”
他抹了抹嘴边的酒水,伸手进怀里掏了半天,怔了怔,然后扒开了破衣,还是没找到,转头问身侧的蓝发少女,发火道:“汀,我的剑哪里去了?你收起来干吗?快给我!”
光头赌徒被他那么一打岔弄得愣了一下,看清他故弄玄虚以后更加暴怒,咆哮着:“兄弟们!给我把这个找死的家伙拖出去剁成八块喂狗!”
和他同来的赌客纷纷拔剑,杀了过去。其他赌徒们慌乱地回避,要知道那些游侠都是游荡在云荒大地上的亡命之徒,以武犯禁,连沧流帝国的严厉刑法也奈何他们不得。
“呃……就这个,找到了!”在这个时候,黑衣人终于找到了他的剑,“啪”的一声拍到了赌桌上,“押十万,干不干?”
听得“十万”,所有人都怔了怔,凝神向桌上看去,想看看是啥样的宝剑——一看之下不由得同时发出了嘘声:哪是什么宝剑?只是一个银色的圆筒,光泽暗淡,分明是废铜烂铁。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京”字。
然而,光头赌徒那伙人冲到黑衣人面前三尺处,却仿佛施了定身法般地呆住了,几双眼睛瞪得似要凸出来,看着银色圆筒和圆筒上刻着的那个“京”字——那些游侠仿佛忽然被人抽去了筋,呼啦啦瘫倒在地上,连连磕头:“是……是西京大人驾到?!小的们瞎了狗眼!”
喧闹的赌场里忽然间静止了,所有声音、动作、表情都是空白的。赌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个落魄的黑衣人脸上——如若那人是块黑色的煤,在如此炽热的凝视下一定早已冒起了烟。
西京——一个光芒四射的名字:游荡在云荒大地上,千万游侠中号称第一,身为前朝名将,沧流帝国通缉百年都无法奈何的当代空桑剑圣!
那是所有习武之人仰望的神话。
剑圣一门的传说,在云荒大地上已经流传了几千年。甚至在远古“魔君神后”开创空桑王朝的神话里,就出现了对剑圣的描述。而星尊帝开创毗陵王朝后,剑圣一门渐渐销声匿迹,似乎重新退回了历史的幕后。
原本剑圣一门,每一代都有男女两位剑圣,分别继承着不同流派风格的剑术。如同昼与夜、光与影一般并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一百年前剑圣云隐去世之后,接替他的便只有一位:剑圣尊渊。而另一位和他并称的女剑圣慕湮,则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
而传说中,尊渊为了完成传承,代替慕湮收了男女两名弟子,其中大弟子西京,便是空桑梦华王朝末期的名将——而自从空桑亡国以后,最后一代剑圣传人便消失在了云荒大地上。
云荒上游侠都在猜测,剑圣西京是不是用了“灭”字诀在某处避世沉睡,不愿意再回到这个由冰夷统治的帝国来。没有料到,在桃源郡的这个赌坊里,竟然看到了光剑上刻着的“京”字!
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一群自称是游侠的赌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的们有眼无珠,竟敢在大人面前拔剑!请大人挖出我们的眼睛,把这群无知的狂犬斩了吧!”
“呃,好夸张……算了,汀也踢了你两脚,扯平了。”黑衣人西京看着面前那群游侠,抓抓头,兴致不减,“咱继续来赌吧,用这个押十万,赌不赌?”
“大人的光剑,任何一个游侠都没有资格碰上一下!”听得西京如此说,那群赌徒反而更加紧张,磕头不停,“如果大人缺钱,小的们全部钱财都可以双手献上——只求大人收我们为徒!如果大人不答应,小的们就长跪在此!”
游侠都是这样,把剑技看作高于生命的东西,而如果有幸能得到剑圣门下的传授,更是他们舍弃一切都愿意去换取的东西。西京挠了挠脑袋,看着地上那群人。那群游侠也抬头看着他——那热切的目光让他感觉毛骨悚然。
糟糕,又遇到了他最头痛的情况。
“汀!快逃!”西京忽然间大叫一声,抓起光剑,转身夺路而走。
“是!”深蓝色头发的少女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同时点足跟着主人掠起。两人身法都是极快,整个赌场里的人只觉一阵风过,已经看不到两人的影子。
掠出了大堂,往大门边跑去的时候,汀却忽地拉了西京一把,往楼上掠去:“这边,主人!”
“干吗要上楼?”西京愣了一下。
汀一边跑,一边回答:“我要看‘那个人’啊,主人!你忘了吗?我昨天夜里就已经和你说过了的!”
说话之间两个人已经掠上了二楼,然而明白了汀的意图,西京却蓦地在走廊里顿住了脚,淡淡道:“那么,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汀垂下了眼睛,低声问:“主人……你,你还是不想见他吗?”
西京笑了笑,抬手摸摸少女的头发,然而眼里却是渐渐腾起杀气:“嗯,你自己去吧,我怕我看见那个家伙会……”
“会如何呢?”本来平整的墙壁忽然裂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密室,拂起珠帘,年轻的傀儡师举步走出来,眼神空茫地看着黑衣剑客,淡淡地说,“西京将军,好久不见。”
“该死的畜生!”西京的脸色骤然大变,光剑瞬间出鞘,吞吐的白光宛如闪电,斩向年轻的盲人傀儡师!
迎面而来的剑气逼得他一头深蓝色的长发拂动起来,猎猎如旗。在如意夫人的惊叫中,苏摩面色丝毫不动,不还手也不抵挡,只是站在密室中——光剑抵着他的鼻尖凝住。然而即使如此,强烈的剑芒还是在傀儡师脸上割出一条裂痕,从额经眉心至颔,齐齐裂开,将绝美的脸庞划破成两半,血如同红珊瑚珠子一样渗出,凝聚在苏摩高而直的鼻尖,滴落。
“有种。”西京眼睛里是鹰隼般的冷厉,定定地看着苏摩,许久,忽然冷笑,收剑,“如果是空有面容的小白脸,老子就一剑杀了你。”
“主人!”汀心惊胆战地上来拉住他,“别杀他!他是我们鲛人的少主啊。”
“嘿,我还未必能杀得了他呢,你担心啥?”西京甩开汀的手,向后一屁股坐到密室椅子上,冷笑着拿起一瓶醉颜红,仰头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来,“你看看他的脸吧!”
汀转过头,不由得轻轻脱口惊呼——只是一转眼,苏摩脸上的伤痕已经泯灭无踪!
“好剑法。”傀儡师淡笑,击掌道,“不愧为剑圣门下——不知道将军的授业恩师,是剑圣尊渊,还是女剑圣慕湮?”
西京冷笑一声,只顾自己喝酒,斜了汀一眼:“你不是来看你们少主的吗?有什么事快办,别啰啰唆唆说些别的,我这壶酒喝完就走。”
“主人……”汀知道主人的脾气,如果他一旦看某人不顺眼,那便是费多少唇舌都不管用,只好有些抱歉地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苏摩行礼:“少主,我主人就是这个臭脾气,您不要介意——汀是鲛人复国军下属第三队队长,特来见过少主!”
如意夫人惊讶地掩住了嘴:鲛人历来都处于严酷的奴役之下,难得自主活动。而二十年前那一场起义,又被沧流帝国派出巫彭镇压下去,鲛人的数量经此一役减少了五分之一。十几年后才重新组建了复国军,为了防止沧流帝国发觉,编制极其机密,而每个高层战士更是隐藏得很深——如意夫人身为后方负责粮草的主管,除了和执掌日常事务的左右权使直接联系之外,也不大了解都有哪些人。
“我不是什么少主——看来非得让你们失望了。”然而,听得汀那样热切而崇敬地禀告,苏摩却是漠然回答,“你们把我捧上那个位置,那是你们的事。我绝不是你们复国军眼里的那个英雄和救世主。”
听得那样的回答,汀瞠目结舌。
“苏摩少爷的脾气很怪,别被吓到啊,汀姑娘。”看到傀儡师那样回答,如意夫人忙不迭地上来打圆场,拉起了汀,“放心,苏摩少爷将带领我们为获得自由、重归碧落海而战——是不是,少爷?”
听得如意夫人的问话,苏摩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反驳,抱着怀中的傀儡,缓缓点头。
“我们出去一下吧,让苏摩少爷和你主人好好说话。”如意夫人长长舒了口气,拉着汀退了出去,压低了声音,“汀姑娘,左权使也说过今日要代表复国军来迎接少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还没到——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汀也有些愕然:“还没到?不可能啊!左权使大人一向严谨守时!”
如意夫人和汀离开后,密室里,两个男人各自沉默着,气氛仿佛凝固了。
自顾自地喝完了最后一口醉颜红,西京满足地叹了口气,斜眼看着对面摆弄着偶人的傀儡师,忽然冷笑道:“你倒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
苏摩的手指轻轻牵着线,小偶人在桌子上欢快地翻着跟斗,一个又一个。傀儡师嘴角露出漠然的笑容,带着某种奇异的自厌:“我当然不是——将军才称得上那两个字吧。百年前叶城那一战,足以名留史册。”
“呃?”倒是没有料到对方会这样回答,受了恭维的西京有些尴尬地抓抓头,“那个啊……不是打输了吗?还有什么好提的。”
“虽然那时候我还被囚禁在青王的离宫,但也听说了那一战。”苏摩聚精会神地低头操纵着偶人,淡淡回答,“听说那时候四方属国都陷落了,作为通往帝都的唯一要道、兵家必争之地,叶城被十万大军包围。而将军带领区区三千殿前骁骑军对抗冰族大军,坚守空桑咽喉,居然抵抗了足足一年多。”
“那个啊……”似乎不愿多提百年前的事,西京又抓了瓶酒,喝了一大口,“不管这个国家如何,百姓总是无错的——而作为战士,为所效忠的祖国战斗到底,那不过是本分而已。”
苏摩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笑了笑。虽然眼前这个人只是如此简单地一笔带过,然而无可否认,是这个落魄酗酒的男人,让百年前那一场空桑人和冰族的“裂镜”之战出现了转折,从而名留史册。
百年前那一场战争刚开始的时候,面对不知何处忽然出现在云荒大陆的外来铁骑,荒淫腐朽的梦华王朝根本无法抵挡,节节败退。战争开始的第二年,泽之国为求自保,首先归附了冰族,然后北方的砂之国的几个部落也相继脱离了梦华王朝,或是自己封王割据,或是归附冰族。剩下以霍图部为首的几个部落虽做了抵抗,然而根本不是冰族军队的对手。
最要命的是,没落的梦华王朝内部四分五裂。六王之间钩心斗角不说,因为对积重难返的空桑国感到了绝望,连新任军队统领的真岚皇太子都无心抵抗。
战线是摧枯拉朽般地往大陆中心推进的,冰族军队在十巫的率领下,很快就对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形成了合围之势。伽蓝帝都唯一对外的通道,便是与叶城之间的湖底水道——若是叶城被攻克,那么空桑人最后的土地,伽蓝帝都便粮水断绝,成了彻底的孤城。
叶城是云荒大陆上最繁华的城市,云集着最富有的商贾,城里到处是恐慌的情绪。而除了富商之外,城里的奴隶和鲛人却都认为冰族到来后,便能让他们从奴役下解脱,所以暗地里也开始准备里应外合。
在这样的情况下,十巫认为叶城内无强兵、外无援军,人心惶惶,攻克不过是旦夕间的事情。何况从兵家来看,攻城之时,攻守双方兵力之比在三比一以上便有获胜的把握,而如今叶城守军不到七千,在冰族十万大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一开始的情况,的确如同十巫所料,叶城守军不到十日便伤亡过半。多处城墙被炸开缺口,甚至冰族两个小队的战士已经突破上了叶城城头,撕开空桑人的防线。
“日落之前,叶城城门将为您打开。”半个时辰向金帐中的智者汇报一次战况,长老巫咸信心十足。
然而,那位神秘的智者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声音,忽然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他来了。”
“谁?”巫咸震惊地抬起头,看到了登上城头那一队冰族战士忽然纷纷滚落到了城下,城头号角嘹亮,兵刀尖厉,旌旗闪动交替,忽然间甲胄的色彩变了——
“骁骑军!殿前骁骑军来了!”叶城中,爆发出了欢呼。
巫咸脸色苍白,震惊地喃喃道:“骁骑军?他们还是派出了骁骑军?”
这一日,开战以来一直所向披靡的冰族军队,在叶城下遭遇到了第一次惨败。眼看叶城快要攻破,骁骑军却通过湖底水道从帝都及时增援,迅速和疲惫不堪的守军接防完毕。
接下来的战斗成了冰族噩梦的开始。骁骑军只有三千名士兵,首轮投入战斗的不过一千多名,然而平均每个人却防守着两丈长的城墙,平均每个战士要面对至少二十名敌人!战斗从早上打到黄昏,又从黄昏打到了深夜。冰族攻城的军队倒下一批又一批,尸首堆积如山,却始终不能前进一步。而那些突破上城的冰族小队,在和骁骑军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中,如沃汤泼雪,转瞬被化整为零地就地歼灭。
看到忽然逆转的战况,十巫目瞪口呆——进入云荒到现在,他们从未看到空桑有这样强大的军队!
“看到了吧?这才是当年星尊帝时代征服云荒和七海的空桑战士……可惜这个荒淫糜烂的帝国里,也只剩下这么一点往日的荣耀了。”金帐中,看着城头上战斗着的骁骑军战士,智者顿了顿,淡淡道,“再攻一年看看吧。”
于是,僵持第一次出现在双方之间。
叶城虽然于一年后告破,但那一场守卫战,却成了空桑和冰族“裂镜”之战中的转折点。空桑人被打击到几乎摧毁的信心开始恢复,即便是在叶城告破之后,在真岚皇太子的亲自指挥下,伽蓝孤城坚守了十年之久。
“听说叶城被攻破的时候,三千骁骑,只剩下你一个?”听着美酒咕嘟咕嘟流入对方的咽喉,苏摩面无表情地操纵着偶人,蓦地问了一句。
那句话猛然刺入西京的胸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了腰。
“很痛苦吧?听说叶城是从内部攻破的——那些城中的富商为了保全自己身家,暗中联合起来,出卖了叶城。”傀儡师慢慢让偶人摆出一个痛苦抽搐的姿势,跌倒在桌上,“那一日,商会借着犒劳军队,在骁骑军的酒里面下了毒……上千战士就这样倒下了。叶城的城门是被从里面打开的,冲进来的冰族军队全歼了骁骑军——你看,无论果壳多坚硬,如果果子是从里面开始腐烂的话,也无济于事啊。”
“住口。”锡制的酒壶在西京手中慢慢变形,他沉声喝止。
“我还记得你单身回到伽蓝城请皇太子赐死的情形——多么耻辱啊!”苏摩仿佛没有听见,反而微笑起来了,“所有下属都战死了,作为将军你却还活着!你为什么没死呢?就因为你是个滴酒不沾、自律极严的军人?”
“住口!你这个瞎子给我住口!”黑衣剑客猛然暴怒,将捏扁的酒壶扔到苏摩脸上,酒水泼了傀儡师一头一脸,滴滴答答顺着苍白的脸滴落。
然而苏摩毫不动容,继续淡淡道:“但让你痛苦的不止于此吧?叶城陷落以后,为了报复,冰族进行了七日七夜的屠城,除了少数富商,无数平民奴隶被杀——好像其中也包括你的家人吧?真是愚蠢,为什么不举家逃走呢?
“可惜真岚皇太子不肯用死刑来结束你的痛苦……所以让你痛苦的事情还是接二连三。”似乎对往日了如指掌,傀儡师说着,声音忽然也有些颤抖,“你唯一的师妹从白塔上跳下来自杀了;伽蓝城里的空桑人因此要屠杀鲛人泄愤,你却无力阻止……最后你擅自开放地底水闸,放走水牢里的大批鲛人奴隶——而这一次,真岚皇太子也无法维护你,只好剥夺了你的一切爵位,永远放逐。
“那以后你去了哪里呢?谁都不知道……我猜,你是用了剑圣的‘灭’字诀在某处避世沉睡吧?然后在醒来的间隙偶尔游走于云荒大地,成了一名游侠。世上的百年,对你来说只不过是醉醒之间的一梦,你的岁月是凝定的,所以保持着这样不老的容颜。”似乎终于说完了,苏摩摸索着拿起了一杯醉颜红,对着西京举了举,微笑道:“为往日,干杯。”
西京没有动,看着这个英俊的傀儡师喝下酒去,冷冷道:“苏摩,你说这些,却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喝完了一口酒,傀儡师微笑着将白瓷酒杯放到颊边轻轻摩挲,吐了口气,“在你开始报复我之前,不妨先让你狠狠地痛一下吧!”
西京看着他,仿佛想看出这个盲人傀儡师眼里哪怕一丝的真实想法。
沉默的对峙进行了许久,忽然间,落魄的剑客笑起来了,手腕一动,将银色的光剑在手心抛起,接住,嘴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老实说,老子真想一拳打到你这张脸上!”
“打啊!”苏摩也是微笑了起来,挑衅似的回答。
“奶奶的,打了也是白费力。”西京挥动着手中的光剑,忽地冷笑,“本来老子发誓,如果见到你,非得替阿璎报仇,把你大卸八块扔去喂狗!但是……”
“但是什么?”苏摩冷笑,“但是你怕了我吗?”
黑衣剑客斜眼看了看苏摩,眼色蓦然锋锐起来,大笑道:“但是听你刚才那么说,忽然就改主意了——奶奶的,百年前你是个孩子,百年后还是个孩子!既然阿璎自己都不记恨,老子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你说什么?”苏摩的手指忽然停滞了,在对方那样的大笑中,他漠然的表情忽然冻结,空茫的眸子里,闪过触目惊心的杀气!
“不许笑!不许用那样轻慢的语气和我说话!”傀儡师猛然站起,手指间光芒一闪,厉声道,“没人是个孩子!给我闭嘴!”
西京侧身向左滑出,闪电般反手拔剑,“铮”的一声,白光吞吐而出。
桌上的偶人手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动着,十枚式样各异的戒指在空气中飞旋而来,方向、力道完全不同,带动着透明的引线,宛如锋利的刀锋般切割而来。
“糟了,他们还是打起来了!”听到声响,汀急得跳了起来,连忙想冲进去。
“别去。”如意夫人一把拉住了少女,皱眉道,“他们两个人动上了手,谁还能拉得开?”
“不行呀!这样下去,主人和少主有一个要受伤的!”汀跺脚道。
如意夫人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问:“那么,你希望哪一个受伤呢?”
汀忽然呆住,说不出话来。
“如果西京站到了我们鲛人的对立面上,汀姑娘,你如何呢?”如意夫人拉着少女,尖尖的指甲几乎要把鲛人少女粉嫩的手臂掐出血痕来,“你忠于‘主人’,还是忠于我们鲛人一族?”
蓝发少女张口结舌:“不,主人他不会这样……他是我们鲛人的恩人!”
如意夫人美艳的脸上忽然有可怕的表情,抓住少女,压低声音,几乎是逼迫般地说:“我是说万一……万一他要伤了、杀了少主,你如何?”
“我……”汀脸色惨白,手剧烈地发抖,低声道,“那我就杀了他!”
“好孩子。”如意夫人终于微笑起来了,放开了蓝发少女,抚摸着她的秀发,“好孩子——你和你那个叛国的姐姐,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在她的低语中,密室的门轰然倒了,一个人踉跄着破门而出,勉强站定。
“主人!”汀一声惊叫,冲上去,看到主人脸上裂开了一道伤口,血流披面,形状可怖。
“好!”西京推开她,却是将光剑换到了左手,抬起受了伤的右手,用拇指擦了擦脸上的血,放入口中舔了一下。他的眼睛看着室内漠然而立的傀儡师和桌上二尺高的偶人,缓缓开口,“好一个‘十戒’,好一个‘裂’!”
“好快的‘天问’。”苏摩淡淡回答。
“汀,我们走!”西京手腕一转,“咔嚓”一声收回光剑,对着蓝发少女吩咐,“我可不想跟这种不像人的人待在一起。”
“是的,主人!”汀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
如意夫人奔入了密室,看到毫发无伤的傀儡师,忍不住地欢欣鼓舞道:“天哪……苏摩少爷,你居然能赢了西京吗?!”
苏摩没有回答,弯腰低下头,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了一枚戒指——那是方才被西京一剑削断落地的戒指。傀儡师极其缓慢地把戒指戴回手上——右手的无名指的指根上,忽然冒出了一道血丝。
与此同时,被斩断的引线的另一头,桌子上偶人的右手肘部,慢慢地,居然也有血迹透出!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气,连忙上去扶住了傀儡师,“你怎么了?”
“我没事。”苏摩回手捂住自身的右手肘部,指间鲜血淅沥而落,却看了看同样位置正在出血的偶人,眼神复杂。
“主人,我们不在赌坊等慕容公子了吗?”出得门来,汀惴惴不安地问,“我们还是回去吧?您的伤也要找个地方包一下呀。”
“不回去!”黑衣剑客皱眉,断然道,“我可不想和不像人的人靠那么近!”
“呃?”汀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主人已经说过一遍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仰头,迟疑着问,“主人,主人是骂苏摩少主不是人吗?主人看不起鲛人?”
“想哪里去了,”西京无奈地皱眉,“我是说他没人味儿——这样的人还是人吗?可怕……怎么会变成这样?”
“变成……怎样?”汀莫名地看着主人,从怀中拿出手绢给他擦着脸上的血,惴惴不安道,“主人,你不喜欢苏摩少主?你,你会杀他吗?”
“杀他?”西京一把拿过汀的手绢,粗鲁地三下两下擦干净,“他不自杀就是奇迹了!”
顿了顿,握着染满鲜血的手绢,落魄剑客沉吟着,苦笑道:“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被人伤到。能有个那样的对手很难得呀——他死了就可惜了。”
“主人?”汀看着西京,忧心忡忡。
西京用手巾胡乱包扎着右臂的伤,吩咐道:“汀,你回如意赌坊看看慕容修那个小子来了没,我就不去了——还有……”顿了顿,剑客仿佛沉吟了一下,脸色凝重,“还有,你回去告诉那个家伙,要他小心一些,如果不趁早斩断引线,他迟早要崩溃!那法子太恶毒,难怪他越修炼越不像人了。”
“什么法子?”汀依旧莫名。
西京苦笑起来,拍拍汀,问道:“丫头,看到那个小偶人了吗?”
“看到了啊,和少主一模一样。”汀点头道,“孪生兄弟一样,好可爱!”
“可爱?那就是‘裂’啊……”西京叹了口气,脸上有忧虑的神色,“没听过吧?我本来也以为不会有这种术法的——那个家伙,是把自己的‘灵’硬生生地分裂开来,把‘恶’的另一半封入了那个傀儡里,然后通过本体,用引线操控傀儡杀人!”
“为什么要分裂开来呢?”汀听得目瞪口呆。
“大约是为了避免‘反噬’吧。”西京点点头,沉吟道,“虽然我学的是剑道而非术法,却也略知一二——所有术法都有反作用,如果施用术法失败,在施法者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咒语将以起码三倍的力量反弹回施术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会有一定的力量反弹回来,造成潜移默化的不良影响。
“所以,许多修炼术法的人,到最后无法再进一步,就是因为承担不起施法同时带来的巨大反击自身的力量。”西京对着汀解释,“如今苏摩硬生生地将自己一部分神魂分裂出来,封入傀儡中,用傀儡作为替身来承受反噬,那么他就可以无止境地提高自己的修为……一百年来,他大约就是这样修行的吧?”
“难怪少主这么厉害。”汀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可是,这样有什么坏处呢?”
西京摇摇头:“后果是很可怕的……苏摩自以为能控制那个傀儡,却不知在他本体修炼提高的同时,承受反噬力折磨的傀儡力量也在积累,渐渐脱离他的控制——到最后是他控制那个傀儡,还是傀儡控制了他,那可说不定了……”
“啊?但是那个傀儡,本来不也是他的一半神魂吗?”汀还是不解,“怎么会有谁控制谁呢?”
“傻瓜,一个是‘本来’的他,一个是‘恶’的他。一个身体里面有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激烈争夺着,你说最后会如何?”黑衣剑客叹了口气,问道。
汀怔住,半晌,才喃喃道:“会……发疯?”
“必然会。”西京缓缓点头,目光却是雪亮的,“目前看来,苏摩还能控制那只傀儡,但也已经到了极限了吧?如果不尽快斩断十戒上相连的引线,全面的崩溃也是迟早的事了!”
“天,我马上去和如意夫人说!”汀惊住,跳了起来,“得让少主切断那些引线!”
西京叹息,摇摇头道:“其实说了也是白说,他哪里肯啊……事到如今,引线一断,偶人自然死去,但是他多年苦修得来的力量也要随之散去,全身关节尽碎,成为一个废人——他这般孤僻桀骜,目空一切,又哪里会肯……”
风里的呼啸声还是隐约传来,那些风隼似乎往东边去了,变成了小黑点。仰头看着云荒湛蓝的天宇,剑客缓缓叹息:“那家伙对谁都是毫不容情……当年阿璎遇上他,被他害成那样,那也是劫数吧。”
长风吹动剑客的发丝,看着天宇,他微笑起来了:“明庶风起了……从东边来的青色的风啊。汀,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