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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光与影
    “丁旭死了?!”
    完颜蒲若当夜便接到了这个消息。
    她在房中焦灼地来回踱步,总觉得背后情形有些扑朔迷离。
    今夜的宴上,她出去换衣服的间隙,正是丁旭传给她消息,告诉她沈执忠心中的条件,她才敢大胆报出那个数字。
    但不仅没有达到她预料中的结果,转头丁旭还死了……
    这两件事前后脚发生,绝对有所关联。完颜蒲若仔细复盘着宴上众人的一举一动,忽然反应过来——也许谈判意图是真,可谈判的内容却是一场局。
    沈执忠身边带来的臣子中,有他高度怀疑的对象,他知道谈判最关键的地方便在于引完颜蒲若来报出岁贡的数额,而完颜蒲若并不知道如今的金陵有多少财力,她需要内奸去探底。沈执忠给每个人都报了不同的数字,完颜蒲若离席后又回来,她报出的那个数字,就是在验证谁是内奸!
    这个老奸巨猾的人!
    想通这其中曲折,完颜蒲若便明白自己被狠狠将了一军,但她并不气急败坏,反而觉得有意思了起来。她并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输一些小筹码不足为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要赢的,是更大的局面。
    而每一次跟对手的过招,都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学习。
    ——
    沈执忠正在秉烛司据点中,听暗卫汇报了现场的情况,听到丁旭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他守口如瓶的秘密,甚至连宋牧川都不曾告知,可以说整个金陵,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他一人。他与谢却山不曾通信往来,没留下任何书面上的证据,丁旭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又转念一想,只要存在过的事情,必然有痕迹,他一时也摸不准,到底哪里出了错……
    正思索间,谢铸己经气冲冲地来了,他又悲又愤,人还没踏进门槛,话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沈大人,我侄儿竟然就是秉烛司藏得最深的那个卧底,你为何从来未告知我!我错怪他这么多年,你要我以后如何面对他!”
    谢铸很少如此失态过,跑得官帽都歪了,这会才着急地扶了扶,竟是连礼都顾不上了。
    被这么一问,饶是能言善辩如沈执忠,这会也有些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铸见他就这么坐着一言不发,急得双手拍了拍桌子:“我的天老爷啊,沈执忠你怎么还坐得住!你说说,现在怎么办?丁旭知道了,完颜蒲若说不定也己经知道了,你必须要想办法营救我家朝恩——不然,你这个做老师的,第一个对不起他!”
    “谢大人,你冷静一下,”沈执忠心里也急,谢铸这番话讲得他是又愧又悔,他此刻如同一团乱麻,却也不能自乱阵脚,只能先劝下谢铸,“贸然救他,会在沥都府掀起更大的波澜,还可能打草惊蛇,把局面搞得一团糟,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这番话,等于是默认了谢却山的身份。
    沈执忠蹙眉深思,谢铸只能坐下来,长捋一口气,可仍是压不下心里那股滔天的情绪,顺手端起一旁的茶喝,烫得差点一口吐出来,样子实在是狼狈。
    这会,谢铸才察觉到自己从进门之后的失态,敛了容沉默片刻后,一声叹息:“我曾狠狠地怒斥过他……也不知道朝恩会不会记恨于我。”
    沈执忠方才想了半晌,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什么对策都想不出来,听到这句话,面上浮起一丝悔意:“他最该记恨的人是我,我把他推到火坑里……”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坐在这里对着叹气。
    “丁旭己死,也无从得知他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当务之急,还是得盯紧完颜蒲若,切断她与沥都府的消息往来。只要陵安王平安入金陵,朝恩的任务就完成了,便能顺利回朝。”
    “沥都府里你不是还派了别人吗?你传信给他们,让他们想办法,先探探朝恩的处境,务必要保他平安。”
    宋牧川己经暂时中断了与金陵的联络,两头其实都是孤岛,这样反而能最大程度地保证沥都府行动的安全。
    丁旭是叛徒没错,但他并没有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大满,他也有可能不是。岐人既然能在金陵安插一个人,就能安插第二个人。沈执忠对此仍抱有一丝警惕,不会因为丁旭的死就轻易放下戒备,以为就此便万事大吉了。
    这个信,他其实没法传。
    但沈执忠也没法把情形对谢铸说得这么详细,只能先应了下来。
    ——
    完颜蒲若的消息一日未传回沥都府,谢却山便一日被幽禁在那艘船上,等待着审判。
    不过自从南衣来了以后,每日送过来的三餐肉眼可见地丰盛了起来。
    章月回显然己经知道南衣到了船上,可他还能怎么着?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伺候着姑奶奶呗。
    谢却山对此未置一词,他正在变得沉默寡言。他怕被她撬开了话,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沉迷其中。
    南衣己经习惯了,每天一醒来,她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从自己小时候说到长大,天南地北地扯,说到口干舌燥,也不管他回不回应。
    她说的所有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到了,但他扮作了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她想救他,而他却想把她赶走。他们用最温柔的方式,暗暗地较着劲,试图扭转对方的决定。
    江水的波涛在脚下清晰地起伏着,他们好像随波走了很远,又分明仍在原地。
    船头朝着西方,每日都能清晰地看到江上的落日。
    巨大的绚烂之后,便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谢却山不怎么跟她说话,日落之后,连倦鸟都归巢了,一切变得极其安静和寂寥。
    南衣开始有点讨厌夜晚的降临,她讨厌这种被吞噬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她每日看着太阳沉入西山,她总会错觉第二日太阳不会再升起。她每天都在倔强地对抗着这种感觉。
    但谢却山喜欢黑夜。
    只有拥衾而眠的时候,他才能借着晦暗的夜色,在她固执地钻到他怀里之后,不发一言地抱紧她。
    这种沉默的时候,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伪装。
    “谢却山,我不想看日落了,我们明天起来看日出好不好?”她忽然在他怀里低低地说。
    她试图改变这个每天只能看到日暮的生活。
    他假装睡着了,没有回答。
    第二天,谢却山是被硬生生摇醒的。
    他睡眼惺忪地瞄了一眼,南衣趴在他床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谢却山,太阳要出来了!”
    谢却山重新闭上了眼,回话好似梦游:“所以呢?”
    “你快起来,不是说好看日出吗!”
    谢却山困倦地翻了个身,什么时候说好了?他忽然又模模糊糊地想到,这什么时辰啊,他都根本睁不开眼,这里也没有日晷和滴漏,她是怎么能精准地起床抓到日出时刻的?
    难道是她等了一夜?
    想到这里,他有些清醒了。
    些许的晨旭己经透到了窗棂上,像是一片晶莹的浮光金粉。但船身背对着东方,在房间里是看不到日出的。
    谢却山不再抵抗,顺着南衣的力被她拽了起来。
    “快来!”
    见他起来了,她雀跃地先跑了出去,生怕会错过片刻的日出,脚步在地板上踩得吱吱响。
    谢却山毫无防备地被带动了起来,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看到了吗?太阳要跳出江面了!”
    南衣站在船舷边上,指着后头的江景。
    谢却山的脚步停住了,还差一步他就能迈出房间,但手上的铁链己经绷到了最紧。
    再往外一步,他就能看到后面的日出了。可偏偏就是这一步,他跨不出去了。
    像是一种不祥的暗示,刚刚破晓的黎明又瞬间倒退回了黑夜里。他心里的希望再次熄灭了。他就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在阻止着他走出这一步。这该死的铁链,这该死的牢笼,这该死的太阳。
    他抬眼望向南衣,眼眸里黑漆漆的,了无生机。
    南衣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住了,她一整夜要睡不睡地等着日出,却唯独遗漏了这件事。
    她好像做错了什么。
    她想把他从黑暗里拉出来,却忘了他需要跨过一个深渊。倘若……他跨不过来呢?
    他们隔着一道门相望着,一个站在光里,一个站在阴影里,像是一个谶,像是一种宿命。
    南衣猛地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你等我一下!”
    她飞快地跑到房间里,从桌上取下梳妆用的铜镜,又跑回到船舷上。
    她像一阵风似的,从谢却山身边呼啸过去,又呼啸回来。等谢却山回过神来时,少女己经敏捷地爬到了船舷上,半个身子仰了出去。她高高地举起了铜镜,一点一点调整着角度。
    一缕炫目的晨光通过铜镜折射到谢却山眼里,他下意识地眯了眼,然后在镜子里看到了半个初升的旭日。
    另外半个旭日在她脸上。
    谢却山觉得莫名震撼。
    船只在开裂,江水在倒流,逆着一切的一切,这世上有个人,拼了命也要把光送到他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