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内,赵都安捏着信纸,做沉思状。
不同于冯举三人担忧恐惧,怀疑他是否会予以帮助。
看到信函的瞬间,赵都安便决定施以援手。
问题是,如何做?
直接“点齐兵马”,以冯举为证人,逮捕夏江侯?
这个选项最爽利痛快,但可行性太低。
前世影视剧小说中,类似“东西厂”,“锦衣卫”一类的机构,动辄打着“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的旗号,肆意抓捕,无法无天。
但赵都安翻看史料后,才发觉存在艺术加工成分。
诏衙能否绕过三法司,直接逮人?可以。
但前提,是“皇帝下令”,即是说,倘若女帝现在下达一封旨意给马阎,要他逮捕某人,或查某件大案。
那诏衙官差的权力会立即膨胀,展现出暴力机器的风采。
非法凌虐,肆意诛杀,罗织罪名,扣帽子,搞株连……能想到的肮脏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相当于套上了一个有时限的“狂暴”buff。
但若没有皇帝下令,正常查案过程中,想要逮人,遵照祖制,须经过一套程序:
主官须先开“驾贴”,类似拘捕令,而后将驾贴呈送刑部给事中衙门,予以“批签”。
倘若给事中驳回,便无法执行。
去外地办案抓人,更加麻烦,还要走一道司礼监的印信。
多个衙门同时批签,走城门还有验证关防。
这些举措,都是为了限制这台暴力机器,防止其失控。
大虞六百年国祚,对如何限制诏衙,已有成熟模式。
女帝登基后,为应对复杂格局,对诏衙予以一定程度松绑。
所以赵都安上次抓五十八名官员,只需自己开“拘捕令”即可,却也动不了五品以上。
侯爵在勋贵中,也属上层,抓捕须马阎同意。
何况,以夏江侯“神章”境的武力,贸然去抓,也并不稳妥,最少也要其余堂口配合。
……
“以便宜师兄的性格,不可能允许我,在并无实际证据。只凭冯举一面之词,去逮捕一個世袭侯爵。”赵都安对此有清晰的判断。
冯举的信中写的明白。
夏江侯只派了一个小厮,来有意无意暗示传达了这个意思。
但全程可都没有落在纸面上,更无第三者旁听。
这种事,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能留下证据。
就像当初,赵都安和冯举在乌篷船上密谋,那段交谈中,双方也都互相谜语人。
所以,冯举说夏江侯绑架?
如何证明?
“没有证据,就没法让向来按规矩办事,从不徇私的马阎下场。”
赵都安摇头:
“那直接入宫,禀告女帝?找贞宝帮忙?”
赵都安有自信,只要他去说,女帝肯定会下令解决此事。
不只可帮冯举挣脱困境,女帝肯定还会出手,惩罚敲打夏江侯,乃至云阳公主。
禁止两人再找他麻烦。
“看似最简单,且一劳永逸,但有两个弊端!”
第一,找女帝解决,很可能耽搁时间,徐贞观不可能亲自出宫管这种事,必会委派他人。
还可能与那位“姑姑”陷入拉扯。
可冯举的女儿被绑,最缺的恰恰就是时间!
且不说多耽搁一秒,其就多一份危险,夏江侯手底下的人,可未必守规矩。
单说这个年代的女子,最重视名节。
若失踪超过一夜,哪怕最后救回来,但周围人如何看待?
赵都安自忖,他算不上什么“好人”。
但因为他的事,将一个无辜女子牵连进来,毁了名节,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这还没考虑,极端情况下,夏江侯为了掩饰罪行,灭口的可能性——
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对冯家也是天塌的大事。
“而且,若这个时候禀告女帝,考虑到事件尚不严重,对方还没来得及对我造成伤害。
以及‘姑姑’这层关系,更还要顾虑勋贵集团的反应,最终的惩罚很可能不会太重!”
这也是赵都安不愿接受的。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一口气将敌人打疼了,打怕了,对方哪怕畏惧女帝,暂时偃旗息鼓。但没准哪天窜出来,暗搓搓给我下绊子。”
赵都安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最好的方案仍旧是自己动手。
先想办法,把人救出来。
然后再扣押奉命绑架的小卒子,撬开他们的嘴,这样才算有了过得去的证据。
唯有将“夏江侯绑架朝廷命官家眷”的罪名坐实,之后再操作,才能握住主动权。
“但如何救人?找到绑架者?”
赵都安皱起眉头。
京城这么大,夏江侯既敢做这种犯忌讳的事,手法必然很隐蔽。
想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将人救出,绝非易事。
赵都安思忖间,忽觉信封里好似还有东西。
他倒出一看,愣了下。
里头有两张纸。
一张详细写清楚了,冯莲莲失踪的时间地点,穿的衣服,以及容貌年龄等相关描述。
另一张,更干脆是一张肖像画。
画师笔功精到,纸上年轻女子神韵长相跃然纸上。
“老冯想的还挺周到……”
赵都安惊讶之余,忽然心中一动:
“有画像和名字,不知法器能否起效。”
他伸手入怀,取出半个巴掌大的银色小镜,将背面“风月宝鉴”四个字翻转过来。
默默于脑海里,勾勒冯莲莲的样貌,诵念名字。
渐渐的,镜面荡漾波纹。
先是模糊了一阵,最后在赵都安险些放弃时,终于缓缓浮现出一副景象。
那是一处类似柴房模样的昏暗屋子。
地上用麻绳绑缚着一个衣着长相,与画像极为相似的女子。
“竟然真的可以……”
赵都安心中一动,尝试予以意念,将镜中画面朝外拉远。
隐约看到,是一座民宅。
院中似有数人守卫,院门大门口,悬挂半幅“门神”像,门扇上,彩绘着一株红花。
“嗡——”镜中画面破碎,似法力消耗完毕。
赵都安立即取来纸笔,将看到宅院附近的标志物,誊抄在纸上,唤来钱可柔:
“看得出这是哪里吗?”
小秘书眼巴巴看他谜之操作,心中好奇不已。
这会抻长脖子看了下,说道:
“好像是城东方向,我看到鼓楼了……咦,这是红花会的印记,应是其一座堂口吧。”
红花会……京城地下世界第一大帮派……背后是夏江侯……赵都安想到资料描述,眼睛一亮。
一切都对上了。
“很好,”他没有犹豫,提笔又刷刷刷写了一封信,递给她:
“这个仍教那差役转交冯举,记得要隐蔽,小心被人察觉。”
“是。”钱可柔乖巧点头。
赵都安又将自己誊抄的画纸,叠加冯莲莲的画像递给她:
“将前一张画誊抄几份,你叫上侯人猛他们,带上咱们的人,立即给我去查!
今日天黑前,必须找到这个地方!
红花会在京城能有多少堂口?哪怕用最笨的办法,一个个给我分头排查去,也要找到!
将里头的人控制住,安全带回来。”
二十出头年纪,模样颇为周正,眼神清澈愚蠢的女锦衣愣了下,说道:
“可是,这么模糊的范围,凭借咱们堂口的人手,恐怕不够。”
关键是时间上来不及,距离天黑也就两个时辰了。
赵都安冷冷道:
“那就将画像递送给其他几个堂口,就说我需要借他们的人,若是不给,我亲自上门找他们谈。”
“呃……”
钱可柔怔住,见赵都安眼中的冷意,虽是酷暑,却不由打了个寒颤:
“是!卑职立即去办!”
既然急匆匆奔出去,心中疑惑:
究竟又是哪个倒霉鬼,招惹自家小阎王了?
……
……
京城,某茶楼包厢内。
微胖文人在房间中往返踱步,一刻不停。
茶桌旁,那名头戴幞头的中年人也是神色苦闷:
“子固兄,莫要走了,你晃得我眼晕。”
微胖文人叹道:
“长风,你说老冯也去了好一阵了,怎么还不回来?怕不是给那姓赵的扣住了?要不,你我去看看吧。”
幞头中年人摇头道:
“若真扣住,他留在外头的家丁自会来报,我二人若贸然前往,一旦令夏江侯的眼线警觉,才麻烦。”
“唉。”
微胖文人正待说话,忽然,包厢门被拉开。
二人猝然一惊,却见冯举失魂落魄走了进来。
“如何了?你可见到姓赵的?他如何说?”两人忙起身询问。
冯举欲言又止,将手心攥着的一张纸递给二人。
只见那封信上,只写了三个字:
“知道了。”
知道了?这算什么意思?
微胖文人:“他没说别的?就回这三个字?”
冯举点了点头,失魂落魄坐下,脸上满是失望。
意味难明的回复,说不准是帮,还是不帮,这让他有些心里没底。
幞头中年人沉吟了下,道:
“他既没抓你,说明起码没有堵伱的口的意思,想来必是有动作的,多想无用,你既已求了他,便也绝了答应夏江侯的路,只能耐心等待,或有转机。”
冯举沉默点头,为今之计,他也只有等待二字可选。
两名好友对视一眼,无声叹气。
对赵都安是否会救人,已不抱信心。
……
水仙堂。
“什么?找我们借人?帮他赵都安办事?”
梳着高马尾,英姿飒爽,腰间悬着插满飞刀挂袋的海棠愣了下。
眼前的下属点头:
“这是对方递过来的画像,方才您不在,对方似乎很急,丢下话就走了,好似要一个个堂口都找过去。”
所有堂口,他姓赵的都要借人……海棠挑起眉毛。
心说虽然这两日,衙门里许多人,私下给他起了个“小阎王”的绰号。
隐隐奉为督公之下第一不好惹的存在。
但也不意味着,他姓赵的真有权给他们几个下令了。
大家都是同级别,谁指挥谁啊。
“对方还说什么了吗?”海棠问。
下属迟疑道:“赵缉司说,若不帮,他等下亲自过来找您谈。”
什么态度!
海棠气的柳眉倒竖,胸膛起伏,一脸不爽的样子。
“大人,那咱们是……”下属弱弱发问。
海棠骂道:
“借!借给他!就当老娘这次怕了他了,行了吧!”
下属默默退出,听着厅内海棠摔东西的声音,无声松了口气。
如果有可能,水仙堂的锦衣们也不想招惹那位“小阎王”。
只是借人帮个忙而已,没必要撕破脸。
……
牡丹堂。
“借人?”
面瘫脸,肤色偏白的张晗盯着堂下女萌新,疑惑问。
钱可柔独自面对这位督公下第一人,还是有点打怵的,但想到自己代表梨花堂脸面,便挺直腰杆,板着脸道:
“是。我家大人说了,你若……”
“可以。”张晗收起画卷,起身走到门口,唤来十余名校尉,开始调兵遣将。
“……”钱可柔呆了呆,没想到这样顺利。
连张晗都这般畏惧自家的小阎王吗?
“还有事?”张晗安排人手完毕,扭头疑惑看她。
“没……”钱可柔转身要走,张晗忽然想起来什么,叫住她:
“对了,你回去跟赵都安说,我家院门被侯人猛劈坏了,你们梨花堂负责出钱修门。”
“……哦。”
于是,在这个下午,诏衙中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钱可柔在八个堂口走了一圈。
而后,九座堂口相继派出一堆堆人马,分别攥着一份急匆匆拓印的地图,分头赶往京城的各个方向。
目标:
所有与画像相似的,红花会分散在京城的一座座堂口。
一时间,无数锦衣出动,马蹄如雷,惊得沿途百姓纷纷侧目。
心想又是朝堂上哪位大官要倒了?
竟引得这般大的动静?
而更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
赵都安一道命令发出,整个红花会的各个帮派堂口,都在这个临近傍晚的下午,不约而同遭到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破门搜查。
……
城东。
某座偏僻的,院门紧闭的民宅内。
约莫五六名帮派成员,围坐在院中方桌旁,吃肉饮酒。
阳光下,院门上绘制的红花印记,和模糊的门神画像,反射着如血的光。
为首的,一名衣襟上绣着红花的壮硕汉子端碗喝了口酒,视线朝紧闭的柴门望去,哂笑道:
“小娘皮精神头倒真足,绑起来这么久竟还挣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