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山娃子一声悲愤呼喊, 其他村民们也反应过来,面色不善地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黎恪连忙道:“山娃子,我们和他们不认识!”
“你骗人!你们一定是觉得带他们进山里不好抓才诓我们出来!骗子!”山娃子气得怒吼。
一大群人,跑也没法跑, 只能眼睁睁等那群衙役过来。
无数双或愤怒、或麻木的眼睛扎进几人心底。
即便这是幻象, 可……可他们很难不当真。
陈启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 痛苦道:“对不住,我们真的和他们不认识。我们没有。”
没有人相信。
低低的哭泣声在人群中回荡。山娃子没哭,眼眶愤怒得发红, 阿笨抓着他的衣角,拼命往他身后藏。白净的脸早就涂了把土,方才戴上的漂亮的花儿也飘落到了地上。
“我们真的没有……”陈五欲要辩解,可平日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在一群贫苦人愤怒又绝望的注视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们就算无心又能如何?是他们把这群人从山里引出来的。
如果他们不去寻,可能这群村民还和以前一样,躲几天就过去了。
比起愧疚,陈五更多的是恐惧。
这群人再怎么像人, 也不是人。他们是一群鬼, 活在厉鬼中的幻境里,随时都有可能变回原样。到那时……
他抖了抖, 不敢再想。
同时,他觉得自己猜测到了什么。
若无意外,死劫应当就是石头村中某个村民的怨念所化。
或许, 那人的怨念正和这些衙役捉人有关, 因为被抓去服役而惨死,从而心生执念?
陈五心道:还是再看看。这些厉鬼, 惯会迷惑人。
其他人也抱着同样的心思,甚至往后退了退。
那几个衙役带着笑慢慢走来。每近一步,石头村的村民们眼神就绝望一分,对骗了他们的几人,也更恨一分。
“还不快跪下。”里正哆嗦着,当先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身后一大帮老人、妇人也跟着跪下,有小娃娃不懂事想打滚的,被当娘的用力按住,磕下头去。
这样一来,站着的就只剩下姜遗光等人。
他们对视几眼,在这一瞬间,大伙儿都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共识——绝不能让衙役把村民带走。
此时,一个衙役远远地吆喝一声:“哕,前头站着的是什么人?别耽误我们办事。”
黎恪身上脏污,便轻轻一推看上去最白净的姜遗光:“善多,你去。”
他声音又低又快:“做出瞧不起人的样子就行,平日里你看见京中那些纨绔怎么做的,你便怎么做。”
姜遗光领悟了,来到最前头,下巴一扬,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在小爷面前大呼小叫?”
他长得极好,又摆出一副下巴翘到天上的高傲模样,瞧着就像大家子弟。陈启、宋川淮和黎恪三人默契地来到姜遗光身后,假作侍卫。
那几个衙役本要拿乔一二,可陈五等人毫不畏惧地站在那儿,一副矜贵人模样。即便身上有些脏乱,可一眼就能叫人看出他们身上穿的料子是贵人才配有的。
再有,那小子说的可是官话,听着比官府老爷的官话还顺畅些。
跟着那小少爷的妇人也格外厉害,瞪着眼睛斜睨领头衙役一眼,十分瞧不起人的模样。
一个人贫富无法掩饰。过惯贫苦日子干活多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领头的衙役还算有几分见识,越想越心虚,原本趾高气扬的气焰就慢慢下去了,越走近打量,越气虚,心道,这又是哪个贵人吃饱了跑来这么个小地方?
脑子里算盘打多了,原来凶煞的表情就摆不出来,那几人又挡在石头村村民前,明显是要替他们出头。
领头的连忙赔笑,伸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小的们眼拙,来石头村办差,没想到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饶命。”
跟在身后的衙役们不敢说话。
这下,反而是石头村那些人愣住了。
领头衙役轻轻抽自己几下,光听见声响儿脸上不见半点红,寻思着能不能把人糊弄过去呢,就见那小少爷依旧冷哼一声:“办差?来这穷酸地办什么差?”
领头衙役忙用别扭的官话说道:“贵人有所不知,上头说了要征人去做些活,做完也就回来了。结果这村里的刁民们回回都不肯,要往山里头藏,县令老爷说了,这帮子人指不定和山匪有勾结,才叫小人们来看看。”
他说的话口音很重,几人勉强能猜出一大半,立刻围成半圈一边听一边商议。
死劫中,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置人于死地。陈五小声道:“真相未明,说不定衙役不过是障眼法,真正执念是因为山匪。”
贞娘说:“再看看,总之,这群衙役今天必须赶走他们。”
黎恪道:“若想免徭役,要么族中有人做官庇荫,要么花钱复免。你们可有带银两?”
几人身上都带了些银子,凑一凑,足够免了整个村的徭役。
他们正商量着,里正跪在地上不敢掺和,听了半懂不懂的,山娃子转告给他,老人当时就急了:“我们不是山匪,我们怎么可能和山匪勾结?”
老人急得跪在地上指天画地发誓:“咱们村里要是有一个山贼,就叫我不得好死。”这可是杀头的罪名,他们怎么敢?
山娃子听到现在,也觉那几人好像真不是官家人,或许还可能是比县令老爷更大的大官,当即又磕个响头,哀求道:“几位贵人,我们村里真没有和山贼勾结,还请贵人们替我们说说好话。”
衙役见贵人暂时没说话,以为他被县令的名头唬住了,当即得意说:“就算没有,你们村也总该出几个人,石头村户籍共四百一十九人,按理说,该出二十二个人才行。这可是朝廷的命令!”
山娃子急得声音也带了哭腔:“哪里还有四百多个人?这几年一直抓一直抓,早就只剩两百多了。”
衙役不耐烦:“这话你和县令老爷说去,户帖上写得清清楚楚四百多人,你唬谁?”再一看,这山娃子个头还算高,又问,“你也是石头村的吧,看着满十岁了。满了也跟我们走一趟。”
里正急忙抓着山娃子的手死死将他按下去,连连磕头,给衙役们磕,也给那几个贵人磕:“求求各位官老爷,山娃子他身体不好,他不能去……”
“老货,有你说话的份吗?要么交钱,要么交人。”一皂靴衙役伸手就要把山娃子提起来,却被另一只手拦住了。
还是那几个贵人。
姜遗光依旧用下巴看人:“交什么钱?他们交了钱,就能免役么?”
他越高傲冷淡,衙役们越不敢放肆。领头的再度赔笑:“上头定了,小人们也没法子,朝廷催着人要修坝呢,要是去不了的,一个人交八百文,也能免了劳役。”
山娃子攥紧了手。
八百文……他们怎么拿得出来?
一个人八百文,二十二人就是近十九两银子。别说拿了,山娃子见都没见过超过二十枚铜钱。
陈五等人对视一眼。
历年铜板白银兑价都不一样,镜中世界不知如何,但按他们那时算,一万七千多文钱,若要万全,还是备个二十两银子为好。
姜遗光斜觎一眼衙役:“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交了钱就能免劳役是真的?要是你们私吞呢?”
衙役连忙道:“小的们怎么敢?叫县老爷知道了,我们是要打板子的。”
姜遗光轻声说:“未必,我家从前有个家仆,瞒着我们在外放债,逼得不少人卖儿卖女还债,过了好几年才叫被发现,当时就扒了衣服送官府去了。”
“你要是瞒着县老爷出来勒索,比如石头村根本不需要出人你们却说一定要交人,或者真要交人你们拿了银子出去吃酒作乐,不给免劳役,到时衣服一脱跑了,这镇上这么大,我们怎么知道?”
衙役给他说的冷汗都下来了,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小的们怎么敢?”
黎恪在一旁听了也有些好笑。
他问过,姜遗光从小到大哪来的什么家仆,这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姜遗光手揣进袖子里,暗地里数自己荷包中的银两,面上又是冷哼一声:“你要是真不敢,就回县衙去要一份文书来,盖了章画了押才行,以免又来生事。”
衙役这回真苦了脸。
他们怎么敢和县令老爷要什么文书?
别说县令老爷,就是主簿老爷也不会搭理他们啊。
可这几人护着,他们还真没办法。领头衙役看得出来,那小少爷身后好几个侍卫手里都见过血,相反,自己带来的几个弟兄都是花架子,没一个能用的。
真打起来,他们铁定吃亏。就算死了,这些贵人也没事。
有姜遗光在前面顶着,其他几人充当他的侍卫打手就好。陈五趁机把山娃子、里正等人扶起来,几人退到一边问话。
他怀疑山娃子就是这次死劫的关键。
事情谈到最后,黎恪深知不可逼人太甚之理,暗示姜遗光略松松口,他代姜遗光出面,趾高气扬地递了一小锭银子过去:“我家少爷就是想保这石头村的人,钱就这些,要嫌少,叫县令大人写了复免契来,以免到时不认账。”
虽说写了也未必认账,但他们又不是真为了石头村。
不过作戏给村民们看而已。
连消带打,几个衙役总算走了。闹了这么一出,石头村的村民们看他们的目光反而比之前更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