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竞一个人坐在铁质长椅上,背靠着椅背。
阳升了起来,炙烤着地面,长椅也开始发烫。地面上有几条死鱼,在热气中散发出腥味,不知是不是错觉,赵竞觉得自己还闻到了腐烂的气味,十分难熬。
韦嘉易大约已经离开五分钟,归期不定。赵竞浑身伤口都刺痛着,左腿更是像假肢似的,不能移动分毫,更觉得等待的过程太过漫长。
赵竞人生的前近三十年,是一片纯粹的坦途,没吃过一点肉体上的苦,就算是学游泳,都不曾呛过水。然而此时此刻,他浑身是泥,成了个残废,靠在椅子上,无法独立行走,只能等人救援,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倚仗的人,居然是韦嘉易。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自尊心都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阳光太盛,赵竞睁不开眼,愈发难受,拿起韦嘉易的毛巾,盖在眼前。他痛得视线不清,不乏讥讽地想,倒是给了韦嘉易一个接近自己的机会了。
第一次见韦嘉易是在大学,一场春季的聚会,赵竞朋友生日。
当时赵竞公司已具规模,相当忙碌,和父母见面都不多。那天恰好周日,朋友专程订车来接赵竞,且称到场人不多,都是熟人,所以他去了。
聚会办在一个花园的玻璃房中,严格来说,人数确实不多,也多是熟人,唯独有一个似乎和每个人都很要好的人,赵竞从没见过。
那人染着一头怪异的发色,银色中夹着少许彩色,像一种丑陋的高冠蜥蜴,身材高瘦,穿着宽松,手里举个相机,拍个不停。
赵竞问朋友:“那是谁?”
朋友吃惊地反问:“韦嘉易,你不认识吗?”
这时,那人的镜头恰好转了过来,拍下赵竞和朋友的照片。赵竞丝毫没有犹豫,朝他走过去,冷冷地命令他把照片删了。
朋友在一旁表情尴尬,面色僵硬,韦嘉易却只是愣了愣,马上顺从地删了照片,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还笑盈盈地伸手向赵竞,想握手示好:“你好,我是韦嘉易,不好意思,刚才只是随便拍拍。很高兴能认识你。”
赵竞识人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他是父亲口中那种口蜜腹剑、擅长变脸、急功好利、表里不一的小人。因此赵竞没和韦嘉易握手,连话都懒得说一句,便走去了座位。
那天韦嘉易很早就走了,赵竞本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他。没想到过了几年,韦嘉易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知名时尚摄影师,钻头觅缝、无孔不入,连赵竞的母亲都攀上了关系。
好在赵竞本便几乎不参与公开活动,若非这次被母亲逼着来李明冕的婚礼,韦嘉易根本没有资格和机会再遇到他。
不过幸好,这场婚礼来的是赵竞。
赵竞想到这里,忽然庆幸。若是他的父亲母亲,不知如何才能从这么凶险的情境里幸存。
盖在脸上的毛巾晒得发烫,赵竞抬手将它拿了下来,他的伤口实在疼痛,怀疑自己伤口发炎,人在发热,想找找韦嘉易的急救包里有没有止痛药或者温度计,刚翻找了几下,忽然听见一阵微不可闻的哭声。
他闻声看去,见到一个横倒的树丛一动一动的,出声问:“有人?”
动静停了停,声音带着哭腔,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被泥水浸透的树叶悉悉索索一会儿,一个瘦小的人从树后翻了过来。
他朝赵竞走了几步,赵竞看出是一个当地人小男孩,大约七岁八岁,没穿上衣,只穿了一条阔腿短裤,赤着脚,手上脚上都有伤口。
小孩儿的眼泪把脸上的脏泥冲出两道痕迹,结巴地用英语问:“你看到我的爸爸了吗?”
“我不认识你爸。”赵竞和气地告诉他。
“我爸爸昨天在客房部守夜,我睡在他的宿舍。水把我冲走了,我又走回来了。没有找到爸爸。”
他断断续续说了一堆,赵竞还是不知道他爸是谁,便说:“你过来,和我一起坐着等。”
小孩听话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赵竞见他的手臂上有几道深深的伤口,让他先别动,拿出了韦嘉易给他剩下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用来洗脸的水。
韦嘉易在看不出原貌的餐厅里挖出几瓶矿泉水,刚走出来没多久,就在主路上遇见了一辆前来救援的卡车。
车里是两个土著人,他们告诉韦嘉易,由于昨晚两个酒店员工发现潮水退远,及时警报,酒店里的客人和员工大多都已经撤离到山上。现在当地人组成的救援队伍,几乎都集中在后方的民居里。
“昨晚酒店是不是在办婚礼?”开车的男人叫尼克,“新郎说他有一个很重要的亲戚还在酒店,昨晚没来得及叫出来,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出钱请人来看一眼,我们就来了。我和沃特还以为不会有幸存者,没想到你居然活下来了。”
韦嘉易听得失语,因为他不是李明冕所说的亲戚,他怀疑李明冕根本没想起自己。
不过韦嘉易没有延续话题,只是告诉两人,他在酒店里发现的马里奥的尸体,以及,还有一个断了腿的男人,正在路尽头的椅子上坐着等待营救。
坐上尼克的车,韦嘉易指路,往赵竞所在的方向开,开到一半,路中间有树干挡住了去路。他便和另外那个叫沃特的男人一起拿了简易担架,下车往前走。
冒着灼眼的太阳,绕过一片树丛,韦嘉易看见了赵竞和那张椅子。但赵竞不知怎么回事,坐到了地上,椅子上坐了个小男孩。
小孩俯身,伸出胳膊,赵竞拿着矿泉水瓶为他冲洗。由于不懂控制水量,赵竞没过几秒就把水倒空了,小孩手臂还是灰扑扑的,完全没冲干净。
“赵竞。”韦嘉易叫了他一声,又看看那个小男孩。
赵竞抬起头,灰头土脸,面无表情,语气更是不佳:“怎么才来?这是我捡的小孩,找不到爸爸了,一起带回去。”
而后赵竞看向沃特,微微地点点头:“谢谢,辛苦你了。”态度礼貌而矜持,不太像感谢救援,像领导给予了员工一些珍贵的肯定。
他朝韦嘉易伸手,又把手往睡袍里缩了缩,示意韦嘉易扶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
韦嘉易故意装不懂,伸进他的袖子拉住他的手。赵竞脸色一变,很可能是审时度势后,觉得不是发作的时候,才忍住了。韦嘉易想笑不能笑,绷着脸和沃特一起,把赵竞拉到担架上,抬起来。
赵竞人高马大,偏偏躺不安生,一被抬起,就在担架上变换躺姿,韦嘉易被他震了震,手臂都快断了。
小男孩站在一旁没动,似乎不想跟上来。韦嘉易注意到,低下头去,放缓声音,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家人还在吗?要不要先和我们一起走?”
“我叫里尼,”他说,“我找不到爸爸了,他是酒店员工。我要找他。”
韦嘉易忽然想起了被他放在沙发上的遗体,心中一动,问里尼:“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里尼很瘦,有一双小鹿的眼睛,头发又卷又短,贴在头皮,对韦嘉易说:“叫马里奥。”
韦嘉易抓担架抓得紧,沃特却是一松,差点把赵竞摔下来。赵竞紧张极了,大概生怕被摔了,对他宝贵的腿造成二次伤害,对韦嘉易怒道:“韦嘉易,你怎么回事?”
“……他爸爸去世了。”韦嘉易用中文对赵竞解释。
赵竞不说话了。
尼克把皮卡车直接开进了损毁的大堂。
里尼和赵竞在车里坐着,韦嘉易跟沃特一起,拿着白布,把马里奥的尸体裹住了,抬进卡车的货箱中。合上箱盖,他们沉默地返回车里。
在场所有人都不忍心,只有赵竞担下责任,简单地和里尼说明了情况。里尼呆了一会儿,躲在位子上小声哭泣着。
皮卡沿着不成样子的路,往山的方向开。
韦嘉易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给里尼做简单的消毒,余光看到路边的树木,不论高矮,全都倒在地上。
沼泽之中,被填满了水泥的碎块,翻倒的汽车,锅子,半截椅子,跪在地上哭泣的人,一排排被上帝抽回灵魂的绵软身体,和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废墟。四处哀声一片,触目惊心。
风混着臭味和咸味,吹进车里,吹在韦嘉易脸上,眼前的画面是他见所未见的,既像场纯粹的噩梦,又真实得让他感到痛楚。
驶离民居,沿着山道向上,风的气味清新了少许,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我还得回民居救援,先送你们去医疗所吧,”尼克先开了口,“不过那儿离新郎待的地方有点距离,等信号恢复了,你们可以自己联系他们。”
没过多久,他转进山路上一个小道,停在一个简陋的大平房边。
平房边的空地上有不少卡车,不断有人从车上扶下伤员。尼克要把里尼带回民居,找他的母亲,韦嘉易便半背着赵竞,艰难地走进去。
房里的景象更像地狱,许多地方挂起了帘子,充满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响着此起彼伏的呻吟。
韦嘉易和赵竞都沉默着,一个女孩儿走过来,手里拿了个本子,语速很快地问他们:“哪里受伤了?”
“他的腿,”韦嘉易告诉她,“应该是骨折。”
“你们先去那边的位置上坐着,等会儿我来找你们。”女孩儿在纸上写了行字,指指一排还剩两个空位的椅子,撕下一块纸片塞进韦嘉易手里。
韦嘉易看了一眼,纸上写着数字21,问:“请问大概得等多久?”
“至少一小时吧。”女孩儿说完,匆匆走了。
韦嘉易又扛着赵竞坐到了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