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辰执意要与父亲一同去中州, 其实还因为他自己有小秘密,他认为自己跟普通的小孩不一样。
小孩决定采用迂回战术对付他爹,他爹在前几日的“鸿门宴”上怎么拿捏范盛,他就怎么拿捏他爹。
他也要向皇帝上书!
——等皇帝陛下传下圣旨, 难道爹爹他还敢抗旨不成?
于是夜里, 待到全家人都睡下后, 宋景辰轻手轻脚从榻上爬起来, 披了件外衫,在书案后坐定。
给皇帝上书非是儿戏,须得有理有据, 理由充分才是,沉思片刻, 宋景辰取过笔架上的毛笔,蘸了些许墨汁,先打草稿。
写写停停,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小孩终于放下手中毛笔, 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揉揉眼睛,重又铺上崭新的宣纸对着草稿认真誊抄起来。
等到全部誊抄完毕, 水钟的浮标已经指向亥时末。
宋景辰收了笔,抖抖肉乎乎的小手腕, 待到纸上墨迹干透, 小心地折叠起来收好,松了口气。
——可累死孩子了。
翌日晌午, 城门外的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快马飞驰而来, 马背上的灰衣军士满脸风霜之色,想是日夜赶路,显得极为疲累。
那人一路纵马急驰至宫门口,高声奏报:“报——中州八百里急奏!”
很快,张公公步履匆忙往皇帝寝宫赶来。
养和殿内,文昭帝才刚刚午休醒来不久,饮过漱口茶,此时正盘坐在罗汉榻上,颇有兴致地查看宋景辰借着交作业夹带的“私货。”
辰哥儿向他请旨,说是要跟随父亲一起去赈灾,理由还挺让他心动。
小孩的意思是他造出的水钟仅在京城大卖就能为中州筹银七八万两,若推行到全大夏,必然能筹集到更多银子。
所以,恳请他下一道圣旨,将造钟权收归朝廷所有,如此他便可在中州建一钟坊,天下水钟皆由中州所造,再运至各地贩卖,如此不仅能为中州酬到银钱——
且,中州的百姓没有地种,还有活儿干,有活儿干也能赚钱填饱肚子养家。
越是看到后面,文昭帝越是对宋景辰小孩欣赏不已,这满朝文武,若论谁的忠心与孝心最纯粹——唯景辰尔。
先是替他操心天下耕牛匮乏之困,现又努力替他解中州灾民之忧,只谈他年纪太小,否则必当重用!
文昭帝捏着宋景辰的奏书正是欣慰不已,张公公快步进来,“陛下,中州送来的急奏。”
闻言文昭帝面色一肃,抬了抬手,“念。”
“是。”张公公躬身,随即展开信函。
“启奏陛下,臣自奉皇命到中州赈灾……是以,现中州实际受灾百姓已超一千两百余万,十室九空、流民遍地、饿殍千里……”
“如今中州已无余粮放赈,朝堂赈济灾粮不过杯水车薪,现有饿死饥民仅登记在册者已超万数,朝廷若无应对,恐生民变。”
“然,不可预估之灾难更在其后,倘中州继续无雨,夏播延误,后果不堪设想……”
张公公念完,小心翼翼地看向文昭帝。
文昭帝脸色难看,沉默良久好,道:“工部尚书秦诚为官清廉却非能臣,现如今中州这烂摊子他收拾不了。”
微顿,他道:“朝廷困难之际,宋文远能主动请旨接下中州这块烫手山芋,光是这份魄力,满朝之中就无人能与之相比,只是如今中州局势远比朕想象中更加糟糕复杂。”
“朕怕他这六品小官镇不住中州的地方官啊。”文昭帝说出自己的担忧。
张公公闻言眼皮子一跳,就听文昭帝继续开口:“替朕拟旨,加封宋文远为中州观察使,赐尚方宝剑,见剑如朕亲临。”
想了想,他又道:“另,再拟旨一道,宋景辰造出的水钟收归朝廷所有,三年之内,只能由中州府来造,仿制者,重罚。”
“有子景辰,年虽幼,忧国忧民,先解耕牛之困,后又造水钟惠泽万民,有此佳儿,实堪嘉奖勉之,封爱民使,赐四品麒麟服,随其父一同中州赈灾。”
……
宫里圣旨传来的时候,一家子全都懵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爱民使?
这是个什么新鲜官儿,管什么的?
秀娘听不懂。
不过赐四品麒麟服她听懂了,所以自家儿子都不用考状元,这就直升四品了?
八岁的四品!!!
秀娘边跪着听旨,边悄悄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嘶!真疼。
这会儿就听张公公笑道:“各位快请起吧,皇恩浩荡,老奴在此恭喜贵府了。”
一家人起身谢过,宋三郎自然是明白张公公在文昭帝面前说话的分量,“实打实”感谢一番,顺便捎带脚解释了上次的“误会”——
说是家里内人什么都不懂,听了她人建议才会失了礼数,张公公人老成精,不需要宋三郎说太多,就明白这是有人妒忌宋家故意使坏呢。
如今宋家父子正当圣宠,宋三郎又出手大方,张公公也不吝啬再做个顺水人情,悄声同宋三郎说了皇帝今日接到的奏报,让他对中州的形式有个心理准备。
宋三郎忙郑重谢过,又送上一份厚礼,张公公假意推辞,三郎诚恳道:“公公若是不收,以后文远怎敢劳烦公公?”
张公公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公公又提点道:“若这次的差事办的好,宋大人前途无量。”
宋三郎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提醒他:若是差事办砸,公公我也帮不了你。
张公公回宫复命,三郎带着辰哥儿跟随去宫里向皇帝谢恩。
宋家父子一日之内同时升为四品官的消息传到范府,范庆阳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妒忌得面目狰狞,只恨他姐的肚子不争气,到现在还没有怀上龙种。
若要他的外甥做了皇帝,宋景辰以及宋家算个屁!
而范盛,想要除掉宋家父子之心愈重,这次赈灾若真让宋文远立下大功,后面将愈发不好对付。
心里不太舒服的还有张璟,他兢兢业业多少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这还是沾了岳父的光,宋文远这升官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照这样下去,宋文远会成为自己的下属、同级?亦或是对手……
没有任何上司愿意让曾经自己手下的小兵,有朝一日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或是爬到比他自己更高的位置上。
除非他到了要告老还乡退下来的年纪。
张璟不想害宋三郎,但他亦不想让宋三郎立功,若是此次宋三郎立不成功,他再搭把手捞对方一把……
如此,宋三郎便可以死心塌地做他的幕僚、福将。
范盛与张璟目的不同,却不约而同都不想让三郎立功。切身利益当前,竟是谁也没有去考虑中州受苦受难的一千多万黎民百姓。
这边,三郎带着辰哥儿从宫中谢恩回来,三郎是又怒又无可奈何,还又忍不住暗搓搓小得意。
他如何能想到小崽子竟然拿皇帝对付他这当爹的,更想不到人家还办得相当之成功。
以至于使得皇帝龙颜大悦,不光给他这当爹的升了个四品观察使外加赐尚方宝剑,还为他自己赢得“爱民使”赐麒麟服。
所谓“爱民使”,一听就是皇帝随口造了个褒奖勉励的虚职给小孩儿,虽说官是虚职,皇帝对辰哥儿的赏识却是真。
三郎不由低头瞧着儿子尚有些肉嘟嘟的小脸,自家小崽子明明还是个娃娃呢。
宋景辰先斩后奏摆了他爹一道,这会儿心虚着呢,害怕他爹事后找他算账,往三郎肩膀上一靠,睡眼朦胧道:“爹,我好困,我想睡觉。”
宋三郎一不在宋景辰生病时训斥他,二不在孩子犯困时责备,小孩儿早就摸透了。
宋三郎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儿,摸了摸小孩头,没有揭他。
事已至此,责怪也无用,等见到真正的中州,辰哥儿就会明白他将面对什么。
孩子就是如此,你希望他按部就班,你希望他少走弯路,你希望他不要太早接受残酷,但这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
——两日后。
宋景辰同父亲和大哥出发,陈宴安、李逸山老爷子前来送他,另外赵敬渊、郭午、于兴业以及书院里同辰哥儿关系不错的学生们也都来送他。
自然三郎以及茂哥儿的同僚朋友也不会少,就连张璟也亲自带着夫人过来送。
一堆人聚集在宋家大门口的马车旁寒暄,闹闹哄哄的,秀娘光顾着忙乎了,等到她不忙乎了,宋家的马车已经走远。
秀娘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后悔刚才她都没有来得及多叮嘱儿子几句。
头一次出远门,还有“重任”在身,宋景辰光顾激动了,把他娘早都抛在脑后,等走出老远去,他才想起还没有跟娘亲告别呢,忙又从车窗里探出小脑袋来,用力挥着小手。
秀娘看见了,激动地举起手来,眼里含着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儿子这是第一次离开她,当娘的哪有不牵肠挂肚。
宋景辰三岁的时候,秀娘出去半天他就想娘亲,闹着宋三郎带他出去找娘亲去。
有一次秀娘回娘家因为下雨路难走,没回来。小孩哭得不行,大晚上非得要三郎带他去许家庄,三郎拿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哄他都不成,最后只能雇了车,黑灯瞎火的去找秀娘。
如今他八岁半了,离开娘亲他可兴奋着呢,满脸带笑的跟他娘挥手道别。
离着远,秀娘看不清儿子的表情,心里怪难受,朝着旁边郭大有媳妇语带哽咽道:“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天,若不是家里这一摊子事儿,我真想陪着孩子一块儿去,也不知道辰哥儿能不能离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