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梅园。
园子里最大的一处水榭半遮半掩, 掩映在一片梅海当中,飞檐翘角,雕梁画柱,朱檐碧甍上还覆盖着薄薄的残雪, 与深深浅浅的梅花相映成趣, 景致极美。
冯仑起身致开场雅词:亭台水榭、薄寒轻雪、竹边松下、孤鹤清溪、踏雪寻梅、扫雪煎茶、横琴膝上、林间吹笛……, 是为人间雅事也。
谢旭见自家表哥一袭深衣, 腰系锦带,举手投足,风姿雅然, 他忍不住眨巴眨巴眼,又伸手揉了揉——有点恍惚。
见惯了表哥在杨睿面前低头哈腰, 他都快忘记表哥以前的样子了。
他讨厌表哥在杨睿面前奴颜卑膝的狗腿样子,也知道其实书院很多人都瞧不起自家表哥,背地里说表哥就像是杨睿养在身边的一条狗,毫无文人风骨, 斯文扫地。
可冯家也好, 谢家也好, 两个家族都因为表哥的人脉在几年时间内迅速崛起。
自家从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东躲西藏的私盐贩子,再到今天能成为南州有头有脸的大盐商、能坐在南州最好的书院里读书, 全都是表哥带来的。
整个家族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表哥带来的好处,谁家要办个什么事儿,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找表哥的门路, 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来找他。
表哥长袖善舞,三教九流, 什么人他都认识,什么门路他都有, 只要表哥开了口,几乎没有人不给表哥面子。
他能感受到表哥有时候也烦不胜烦,但表哥好像又很享受被家族里的人需要,被家族里的人重视,就好像在杨睿那里失去的东西,在被家里人需要的那一刻得到了补偿和满足。
谢旭正跟那儿正胡乱想着,忽听到杨睿开口说话,赶忙坐直了身子,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上次杨睿说话他走神害得表哥出面为他擦屁股,这次不能再让表哥操心了。
就听杨睿缓缓道:“今日宴请诸位,一为赏梅,二为欢迎景辰来我们南州府——来,辰弟,哥哥敬你。”
杨睿同宋景辰称兄道弟,言词间一副熟稔口吻,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俩人关系匪浅,只有冯仑清楚,杨睿对宋景辰如此热情并非是他们家惧怕新来的布政使大人。
他唯一的目的就是通过宋景辰控制住宋景辰他爹,以避免节外生枝,耽误了太子的大事。
杨睿想要拉拢宋景辰,宋景辰也想要打入敌人内部帮他爹爹探听消息,只他自小就会拿捏人,现在明面上是杨睿有求于他,他怎么可能让杨睿做甲方掌控局面。
小宋总可是一辈子都没做过乙方,即便是身处乙方的位置,那也是“乙方甲做”。
“我爹禁我饮酒,杨兄忘了?我记得上次在聚贤楼门口杨兄邀我饮酒,我同杨兄说过的。”
宋景辰朝杨睿扬眉一笑,拈起桌上的白瓷茶杯,“小弟以茶代酒了。”
说罢喝下。
俩阎王打架,哪个也惹不起,旁边几个人都不敢发出动静来,生怕惹了杨睿,对方把怒气发到自己身上。
谢旭暗暗佩服宋景辰:好家伙,接连两次当众不给杨睿面子,果然是有个好爹比啥都实用。
杨睿还从未被人一再的驳面子,袍绣底下的手指攥紧手中酒杯。
杨睿的面子掉了,冯仑就得替他捡起来,见状忙出来打圆场道:“来来来,我们大家一起敬公子一杯,美景佳肴,感谢公子为我等安排这场梅花盛宴。”
光会圆个场显然是不够资格做杨睿心腹小弟的,南州城愿意巴结杨睿的人多了去,又不差他一个,最重要是要让杨睿看到他的忠心。
杨睿心思深沉,根本不信世上有什么真正的真诚,他要的不是真城的人,他要的是听话又忠诚的狗。
狗是什么?
狗是没有尊严的,尤其是在主人面前更不需要什么尊严,听话会讨喜才是他想要的。
冯仑呵呵一笑,拎起桌上的细颈大肚玉壶春瓶道:“这是窖藏五年的梅花酒,机会难得,我就冒昧贪杯了,这壶酒归我,大家随意。”
说罢,他仰起头直接把一整瓶酒往嘴里倒,因为灌得太急,不少酒液顺着他的嘴角往下趟,浸湿了一大片衣襟,后面他又被呛到了,咳个不停,好不狼狈。
一众人的注意力被冯仑的搞笑模样吸引,纷纷揶揄调侃起来。
谢旭转过头去,眼含泪光。
这时有人不怀好意嚷道:“冯兄,你可不要耍滑头呀,刚才的酒一大半儿都洒你身上了,如斯美酒,实在是可惜了呀。”
谢旭闻言怒急,正要站起来说话,却听一道不急不慢,不咸不淡、不温不火的声音道:
“是挺可惜,不如这样,冯兄去换件干净衣裳,这件洒了酒水的衣裳咱们命人取来梅花上的雪水浣洗,拧干的水送给这位兄台,如此就不算是浪费了。”
言毕,宋景辰冲那人一笑,“兄台,你认为我这主意可好,不浪费吧?”
对面人脸涨成了猪肝色,旁边人憋笑不已,更有人实在憋不住,喷笑出声,就连杨睿都忍不住嘴角抽动。
这安排的,明明白白。
可真太、坏、了。
宋景辰可以这样说,杨睿也可以这样说,冯仑再恼恨对方,面儿上却不能这样做,嘻嘻哈哈玩笑一番,算是把这事揭过去了。
谢旭感激地看了宋景辰一眼,低头不语。
宋景辰谁都不屌还巨毒舌的形象算是给众人立起来了。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既然是梅花宴,除了饮梅花酒、喝梅花茶,自然也要作梅花诗的。
只是古来称颂梅花的诗作实在太多,珠玉在前,除非能作出惊世名篇,谁也不想献丑,所以一般都是行梅花令居多。
也即诗句接龙,要求所接诗句必须与梅花有关,听起来没有什么难度,但实际上却是要求对上的句子必须要押韵,且得有时间限制,这就有点难度了。
杨睿沉吟片刻,先出题:“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冯仑几乎不加思索地立即接上:“花有重开日,依依向物华。”
宋景辰眨了眨眼,他发现冯仑这人当真是深藏不露,刚才的开宴雅词做得好,这句诗接得亦是极好。
杨睿说最恨梅花早占春意,却又在百花盛开时,花凋香尽,诉说的是遗憾。
冯仑却道花谢花会开,因为前方有依依不舍的物华。
他正想着,就听冯仑笑吟吟朝他道:“景辰公子,该你了。”
宋景辰光很棍儿道:“我认罚。”
只要我不作诗,你们就永远不知道我水平到底如何。
冯仑微怔,顿了顿,道:“公子不能饮酒,那是罚才艺?”
宋景辰点头,“那就罚才艺吧。”
冯仑:“琴棋书画,公子是要……”
宋景辰:“投壶吧。”
冯仑:“啊?”
众人:“啥?”
宋景辰挑了挑眉尖,“不行嘛?”
冯仑:“可,可以吧,我去命人准备一下。”
“不用这么麻烦。”宋景辰打断他,指了指冯仑刚才喝空的细颈酒壶道:“用它替代。”
他话一出口众人都呆住了,那酒壶的瓶口也就铜钱币大小,用它来投壶?
杨睿来了兴趣,朝宋景辰道:“辰弟是要怎么个玩法,说来听听。”
宋景辰捏起一根竹筷,道:“将酒壶放到十步开外,我用筷子投。”
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十步开外,还是用筷子,要知道越轻的东西越不好把控力度,况且还离着这般远,壶口又小。
众人倒吸一口气,亦知道对方若无把握没必要当重献丑,既是如此说,那便是有把握做到,又想到他在骑射考核时除去前边三箭没中,后面连中六箭,箭术了得,更加信服了几分,一个个来了兴趣。
这会儿有人踱出十步远,将酒壶放好,宋景辰手持竹筷,站在十步开外,定眼瞧了一会儿,没动。
旁边人不明所以,冯仑反应快,他以为宋景辰刚才把话说大,这会儿没把握了,忙在桌上快速捡了一把筷子,跑过来递给宋景辰。
那意思是这还有一大把呢,只要有一根投中那就不算是说大话,宋景辰看了他一眼,面色古怪,半晌道:“那就三根吧,多了我没把握。”
多了我没把握。
多、了、我没把握。
冯仑耳朵里反复回荡着宋景辰荡气回肠的牛话!
冯仑还没震惊完呢,就见宋景辰掏出一方白色的帕子,冲他道:“帮个忙,替我系上。”
冯仑:“???”
宋景辰大言不惭:“蒙眼投。”
蒙、眼、投!!!
旁边许观人没了:不是,景辰,你娘亲知道你这么皮吗,就这,你娘还想要你低调???
真要投中,全南州城都找不出比你风头更劲的了。
谢旭激动地眼睛都看直了——没错,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太对味了,你爷头的,宋景辰可太行了!
杨睿站在宋景辰身侧,袖口里的手指微微颤抖。
“哥哥,你张开嘴巴,我能把桂花糖投进你嘴巴里。”
“少吹牛。”
“我才没吹牛呢,不信试试看。”
“无聊。”
“不无聊,你快点配合我一下嘛。”
“你可真烦人。”
嘴上说着真烦人,他还是禁不住弟弟在他跟前晃呀晃,晃得他脑仁疼,正想要陪他玩一下,这时母亲走进屋来,冲他嗔道:
“小睿,你弟弟身体不好,他想玩,你就陪他玩一下嘛。”
杨睿正恍惚着,忽听得“叮当”一声,还未及反应过来,又是接连叮叮当当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