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渊一心想提拔宋三郎, 宋三郎却远比赵敬渊想得更多,更深远,他要趁着这次回京为下一步做好布局。
西城,尚书府。
相比王府的高朋满座, 此时的张府过于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两名门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唠嗑, 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抬眼,瞅见一辆大马车在自家府门前停下。
高头大马,漆得发亮的桐木车厢在阳光下流光隐动, 车顶上垂着深色帷幔,四边丝穗晃动, 两名门房对视一眼,忙快步迎上来。
轿帘一掀,宋三郎就着踏板缓步下车。
听到下人来报,张璟有些微怔, 没想到宋三郎这个时候竟然主动上门, 因着他与范盛的关系, 眼下众人巴不得与他撇清关系呢,再者——
想到当年他为了讨好范府而委屈宋三郎, 又想到当年宋三郎外调凉州时,他亦没有站出来为其说话……唉, 当真是路遥知马力, 日久见人心。
张璟心里升起一阵阵愧疚,又无限感慨, 忙吩咐把人请进来,随后去换了正式的衣裳快步迎出来。
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 张璟大老远就朗声开口,“文远贤弟!”
“恩师。”三郎拱手上前。
张璟现下称他为贤弟,他自然不能拖大称张璟为兄,毕竟是从前的小弟,不管如今相互的地位如何,在微末之时是张璟将他提拔起来的,算得上是张璟的半个门生,尊一声“恩师”也不为过。
几年不见,两人自是客套叙旧一番,后面张璟极委婉地向宋三郎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三郎笑了笑,道:“人在官场,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三郎相信这并非您的本意。”
一句话把张璟说得眼眶子发涨,三郎又道:“这里没有外人,三郎也就不避讳了,恩师眼下的处境,三郎亦了解一二,恩师可有何打算?”
见宋三郎如此说,张璟再不能强颜欢笑,死撑着的面皮耷拉下来,眼里露出苦楚无奈之色,微微叹了口气道:“失信与陛下,怕是无力回天。”
三郎却摇摇头,“未必就不能柳暗花明。”
失去现在的一切对张璟来说就跟要了他的命也差不多,不要说真的被逼告老还乡,仅就眼下被人冷落的滋味就叫他难以接受,他已经习惯了高朋满座,习惯了受人恭维,习惯了发号施令。
这会儿听到宋三郎说有转机,一下子激动起来,几乎有些破音道:“此话怎讲?”
顾不得自己的失态,张璟眼巴巴地盯着宋三郎。
三郎缓缓道:“恩师觉得眼下谁人的风头最盛?”
“自然是陛下的外家定远侯施家,太后娘家被先皇抄了,如今靖王一派又倒下,施家独大,朝中几乎三分之二的势力尽归其下,剩下三分之一成为其附庸。” 张璟道。
“那么,恩师以为陛下可否乐见?”
张璟摇头:“自是不愿,不过尾大不掉,陛下想要夺权谈何容易。”
“不容易也必须要做。陛下的处境就如恩师眼下的处境,不做就是等待被架空做一个傀儡皇帝,甚至是……”
剩下的话,宋三郎没有说。
半晌后,张璟猛地站起,“文远是要我站在施家的对面?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
宋三郎点点头,默了一下,诚恳道:“不过,恩师当清楚,宦海沉浮,风高浪急,你我只要置身其中,便谁也不能保证能否全身而退,是眼下激流勇退还是迎难而上,看恩师自己的意思。”
张璟摆摆手:“文远不必担心,即便斗不过施家,陛下必也会保住我性命,否则下一个谁还敢为他卖命?”
这倒是实话,现在皇帝极需一个出头鸟帮他打破施家一家独大的局面,否则下面人铁板一块,皇帝说什么,下面人一致反对,皇帝的政令还能执行下去吗?
一旦执行不下去,皇帝就成了龙椅上的笑话。
张璟若是不主动上,宋三郎猜测皇帝选中的对象必然是宋家。
一来赵敬渊还太年轻,怕是斗不过那帮老狐狸;二来一旦赵敬渊在争斗中折了,军权便会全部落入施家手中,皇帝损失不起。
但宋家就不一样了,折了一个宋家,皇帝还可以扶持李家、王家、孙家,就像折了张璟还有更多的“张璟”愿意顶上来。
比起张璟这种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门生连着姻亲,姻亲连着门生的,宋家还太弱,无势力,无军权,全族之荣辱全在皇帝的一句话。
张璟对三郎大为感激,道他自己这辈子最具慧眼的一次便是提拔了三郎,非要拉着三郎喝酒,直到下午夕时,三郎才被张璟亲自送至大门外。
回到家中,三郎见儿子不在,问秀娘辰哥儿跑哪去了。秀娘道:“今儿早上你前脚出门,你儿后脚就跑出去了,八成是跑去郭家找郭午那小子去了。”
“对了,你明日何时有空闲,我打算回娘家一趟,你那边若抽不出空闲来,我们娘俩便先去。” 秀娘边整理东西边道。
“那便明日一道去吧,你安排一下。” 三郎道。
秀娘看着他。
三郎不解,“看我做什么?”
“看你长得俊呗。” 秀娘扑哧一乐。
三郎哑然,在他看来自己古铜色的皮肤可跟“俊”沾不上边儿,他脱下外衣,边洗手边道:“夫人有话直说。”
秀娘起身凑过来,将干巾递过去,笑道:“三郎,你没发觉你身上越来越有官威了吗?”
“有吗?”三郎接过干巾擦手。
秀娘肯定道:“很有!。”
三郎失笑,怒而无威者犯,在他这样的位置不可能没有一点官威,或许不经意会带到家里,这倒并非他本意,他笑道:“在外是陛下之臣子,回了家里,便是你之夫君,我儿的爹。”
秀娘道:“不是说我,我是说我爹娘那边,他们本来就对你诚惶诚恐的,眼下你官越做越大……”
宋三郎明白秀娘的意思,笑道:“那明日我便妇唱夫随。”
秀娘嗔他一眼:“那咱可说好了,我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一大堆穷亲戚,人家想沾沾你大老爷的福气,求你替娃取个名儿什么的,你可不许不耐烦。”
三郎就笑,“都听夫人的。”
秀娘满意,笑道:“从昨儿回来你们兄弟都没顾得上说几句话,你忙去大房、二房屋里坐坐吧,免得人家挑你理。”
……
这边,宋景辰呆到快天黑才从郭家出来,郭午不放人走,郭大有两口子也不肯放人,死活要留兄弟俩吃过晚饭再走,小哥俩盛情难却,再者景辰还真没把郭大有两口子当外人,小时候他经常在郭家吃饭。
郭大有两口子自是知道宋家现在步步高升,一开始还有点小心忐忑,后来见景辰还同从前一样,并不摆架子,对自家也没有任何嫌弃之色。相反,那自在熟络劲儿,真真是没把郭午当外人。
当然也没把他自己当外人。
一家子把人送到胡同口,又跟出好远,景辰无奈,掀开车帘子朝后面喊道:“郭伯伯,郭伯母,一块上车吧,我爹娘也想你们了。”
郭大有忙住了脚步,朝景辰摆摆手:“改日再去,改日再去。”人家几年没回京,才刚回来要招待的贵客多着哩,怎好过去讨人嫌。
辰哥儿能在回京的第一时间就来跑来找郭午,足以证明自家儿子在辰哥儿心里的位置,郭大有已经知足了。
放下了车帘,宋景辰往车里椅背上一靠,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道:“二哥,快撑死我了。”
景睿瞥他,“谁叫你饿狼似的,吃那么多,也不知道郭家饭菜到底好吃到哪里了?”
景辰揉着自己的肚子道:“我吃得不是饭菜,是郭伯父郭伯母的情谊,现在国丧期间,我又是个无肉不欢的,你信不信他们为了整这一桌子饭菜,费了老大的心思,我若不吃或是吃得很少,他们必然会认为招待不周。”
顿了顿,景辰叹口气道:“今时不同往日,郭伯伯想得多,郭午这小子也是,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傻乎乎的啥也不想。
可是我在乎他们呀,所以我不能等着他们上门,我得第一时间来找他们。”
景睿正听得有些感动弟弟的善良,就见景辰的头靠过来,懒洋洋压在他的肩膀上:“二哥,你怎么这般没有眼力价,你就不知道替我揉揉肚子,还要等着我说吗。”
景睿瞥他:“你都十六岁了,不是六岁,你自己又不是没有长手。”
宋景辰理直气壮:“我的手不会伺候人,我怕我手委屈了我肚子。”
宋景睿被弟弟气笑:“何着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手就是伺候人的命呗。”
宋景辰:“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我都分给你吃,你伺候我不是应该的。”
这话说的。
宋景睿无奈,只得帮弟弟揉了一路肚子,下了车,快进家门的时候,宋景辰叹口气。
景睿关切道:“还是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来瞧瞧?”
宋景辰凑近景睿,低声道:“二哥,这么多年过去,你怎地一点儿长进也没有,还是这么容易上我的当,哈哈哈。”
宋景辰说完撒腿就跑,景睿想追,但又奈于体面,无法做到景辰那般肆无忌惮无视他人的目光,说跑就跑,只得用力一跺脚,嘴里咬牙切齿道:“景辰你——!”
表面生气,他心里却是升起无限的感动来,即使他们兄弟俩分开多年,归来景辰仍是当初的那个小弟弟。
那个让人又爱又恨又讨厌不起来的可爱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