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中年人心里头打起小九九来, 寻常贵人谁会来五里铺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关键是来了还打听冻死了多少人,关心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除了评书中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还能有谁?
可又有些说不通?
哪会有这般年轻的官老爷。
电光火石间, 他想到了一个人——京城第一贵公子宋景辰。
好看得不得了,
菩萨心肠,
年纪轻轻,
全都对上了。
最主要有钱!
想到此,他一下子激动得难以自抑,磕磕巴巴道:“您, 您可是,可是传说中的景辰公子?”
宋景辰微微一愣, 道:“是我如何?”
景辰话音刚落,中年人扭头就往院子里跑。
“???”
宋景辰满脑门问号,心说难道我是什么凶神恶煞么?
不及他多想,就听到院子里传出刚才中年人激动的嚷叫声:“孩儿他娘, 快, 快出来拜见咱家的救命恩人!”
须臾, 五六口子人从院子里急匆匆跑出来,刚才的中年男人二话不说拽着自家婆娘就给景辰磕头, 后面俩半大小子,一个小丫头有样学样跟着磕。
“你们这是要作何?”
宋景辰完全被他们搞懵了。
就听跪在地上的中年汉子解释道:“回公子的话, 小人名刘槐, 年初先帝国丧期间丢掉饭碗一家子断了口粮,出去乞讨又被人驱赶, 眼瞅没了活路,后面听同行们说景辰公子开的蜡坊优先雇用咱们这些人, 咱这一家子才活了下来。
公子开的蜡坊工钱给得高不说,更是准时准点让咱们收工。如此,小的晚上收工回来还能去茶楼酒馆卖个艺补贴家用。
小人一家子能活下来,还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都是借了公子您的光,您是咱们家子的大恩人……”
越说越激动,刘槐抹着眼泪儿又要给景辰磕头,被景辰制止。
当一个人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时,他应该怎么办?
宋景辰在刘槐的带领下,实地探查走访了许多人家,包括一家五口全都被冻死的那家人。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他看到堂屋正中的五张草席卷筒,还是震惊到无法言语。
原来有人连棺材本都没有。
所谓“穷死”不是一句夸张,它是残酷的事实。
宋景辰问旁边人这家子人平日里靠什么为生?
答:原本有几亩薄田,后面家里男人上山砍柴时摔断腿,家里人为了给其治病,将田地抵押出去借了钱庄的银子。
钱庄的银子那是能随便借的吗?
利滚利,滚雪球般,越滚越多,哪能还得上呀。几亩维持一家生计的薄田也被人收了去,就只能靠四处打零工过活,吃了上顿没下顿,肚里没食,身上没肉,可不就不禁冻。
宋景辰没有再问下去,带着阿福,直奔户部负责赈灾的安济司去
他是带着满腔怒火去的,冻死如此多的人,你户部安济司是干什么吃的,朝廷养你们是吃闲饭得么!
他是堂堂的二品爱民使,又是宋三郎的儿子,谁敢拦他?
但进去之后的事情,完全出乎景辰的预料。
安济司负责赈灾的员外郎全力配合景辰,他问什么,查什么,对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景辰还是太嫩了,若是宋三郎根本不会多此一举走这一遭。
两个多月前,南城遭遇水灾,宋三郎全力赈灾,在南城百姓中获得极好的口碑,事情这才过去多久?
便是宋三郎不打招呼,身为户部尚书的张璟也知道要维护好宋三郎的口碑,让南城这些受灾老百姓安稳过冬。
何况宋三郎前些日子上朝时还特意打过招呼,三郎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今年的天儿冷,遭了灾的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啊。”
除非张璟是个棒槌才会听不明白宋三郎什么意思。
他今年一入冬还真没少往南城拨银子,依据宋景辰当时所绘灾情图册,对那些受灾严重,生活极度困难的灾民给予适当补贴。
张璟不是棒槌,张璟下面的一众官员更没一个是傻的,什么银子能拿,什么银子不能拿,拿多少不犯规,他们心里明镜似的。
所以,事关枢密使大人,尚书大人又亲自过问,便是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不把事情办好。
除非头上乌纱帽不想要了。
但毕竟拨下来的钱银有限,这场大雪才冻死不到两百人,已经是创造奇迹了。
至于那一家五口,只是个例而已。
……
穷是救不完的,救济只能是权宜之计,不能解决贫困的根源,唯有提高老百姓们自力更生的能力,方能真正让他们实现自给自足。
这一刻,宋景辰第一次理解了陈宴安的坚持,也理解了萧衍宗的逃避。
所以大夏需要改革。
他能够担此重任吗?
他凭什么?
仅仅凭他拥有千年以后一知半解的记忆?
他会带给大夏朝国富民强,还是将大夏朝推向深渊?
景辰双手拍拍自己的脸颊以令自己清醒一点:宋景辰啊宋景辰,你可真敢想啊。
到家时天色已晚,景辰靴子已经湿透,袍角上溅得也全是泥点子,把知夏吓一跳,心说您这是干嘛去了?
待她替景辰脱下棉袜露出里面冻得通红的脚趾头,忙令人端了温水过来。
“您怎么搞成这样。”知夏轻声嗔怪。
宋景辰走家串户一下午,靴子早就湿透了,只是他心里顶着一股火,顾不上冷,这会儿脱了靴袜才感觉脚冻麻了,他将双脚放入温水中,不由发出一声喟叹。
他还没有圣人到因为看到别人吃苦,就要对自己严苛,或者说他早已经过了这样单纯幼稚的阶段。
当年跟随父亲在中州赈灾,年幼的他非要跟着吃糠咽菜,除了自我感动把自己折腾够呛,也把父亲折腾够呛,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
矫情罢了。
因为看到有人因没柴烧挨冻,便勤俭节约,减少府上柴火木炭的供应,除了能减少负责往府上送柴的庄户收入,使家里人怨声载道,还能解决什么问题?
秀娘屋里的丫鬟过来催用饭,景辰披了衣裳随着到主屋饭厅。
饭厅里秀娘正兴致勃勃抱了个精致的铜鎏金缠枝葡萄小手炉把玩,见景辰进屋来,朝着儿子显摆。
“辰哥儿,你快过来瞅瞅娘今日得来的新玩意儿。
造出这小手炉的工匠可真能耐,暖手熏香两不误不说,拎在手里还好看得紧。
这大冷的天儿出去赴宴,手里拎这么个玩意儿再体面实用不过。”
“不会烫手么。”宋景辰配合得问了一嘴。
“哪能呢,人家比你想得周到,你瞅,内外两层呢。”
话音一转,秀娘道:“今儿高夫人送我的,本想给你们爷俩带回两个,谁知道还是个抢手货,说是全京城的铺子里都没货了。”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听秀娘这般说,宋景辰脑中灵光一闪——
对啊,无需一口吃个胖子,妄想能一下子改变世界,只需摸着石头过河,从自己能做之事做起。
就像自己开办的蜡坊,不光解决了大量平民的就业问题,所生产的蜡烛在流通过程中更是无形中让富人的钱财向穷人流通。
不止如此,生产高端蜡烛过程中所需原料、包装物等也间接促进了上游产业的发展。
还有自家的香水产业也是,既带动供应原料的花农,又带动供应包装瓶的瓷器坊,大大增加就业机会。
以此类推,若能够使整个大夏的手工制造业发展起来,该是何等光景!
“辰哥儿,你发什么呆呢,饭都凉了。”宋三郎见儿子发呆,提醒了一句。
娘俩一个捣鼓她那宝贝手炉,一个愣神儿发呆,没一个正经吃饭的。
宋景辰“哦”了一声,回过神来,他中午也没顾得上吃饭,主要那会儿他也吃不下去,现在还真有些饿了,吃得有些急促。”
宋三郎看了他一眼。
景辰道:“饿了。”
宋三郎:“做什么去了,饿成这样?”
“上善楼这几日正封顶,今天一直在忙。”
宋景辰不欲说太多,南城之事他知道父亲已经尽力了,再者六部各有分工,父亲干涉太多不好。
不能抢了户部的活儿又去抢御史的活儿,知道的说他为灾民着想,不知道的该说他仗着皇帝宠信管太宽了。
经历这么多,他也开始慢慢体会到官场运行的复杂,非是单纯的善恶忠奸就可以概括。
宋三郎不信他的鬼话,倒也没有多问,他想了解什么问阿福就行了。
儿子大了不想被管着,阿福,知夏几个便是他们父慈子孝,关系和谐的战略缓冲地带。
用过晚饭,宋景辰陪着宋三郎说话,屋里滴漏已经指向戌时许,他屁股仍旧坐得稳,丝毫没有要回自己屋的意思。
秀娘都有些困了,从里屋出来催促:“你们爷俩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聊,三郎你明日还有早朝呢,辰哥儿也赶紧回屋睡。”
宋三郎站起身:“你先睡吧,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去书房一趟。”
爷俩起身,宋三郎往书房走,宋景辰在后面跟着,三郎转过头故作不解道:“辰哥儿你不回自己屋睡觉,跟爹来书房做什么?”
宋景辰咬了咬嘴巴,他实在是有点不太能张口,可除了他爹,他跟别人张口也没用。
宋三郎扫了儿子一眼,要笑不笑地:“看你这般为难,想来说出来必定会叫爹很为难,不说也罢,爹也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