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3楼。
201室。
赵盾正在忙着销毁资料。
两台高?度到?成年人膝盖位置的碎纸机分立办公桌左右,永不餍足地一口接一口吞吃着成叠的记录数据,嚼碎的白纸黑字在肚子里融成了一团不分你我的排泄物?。
排泄得很快。
赵盾一直在不停地做着倾倒,塞进去,倾倒,塞进去的机械
运动。
碎纸机的工作速率很快,但问题是“肚”容量有限,现在已经不是效率的问题了,是排泄。
他也有一点想要排泄了。
人紧张的时候就是会很想上?厕所。
机械运动总是会让人大脑放空,放空一会儿之后,人就会不自由?自主地进入名为思考实为走神的阶段。
赵盾觉得自己很倒霉。
花了那么多钱念书,好不容易考进医学院,结果就因为一次医疗事故,被行业协会判定永不得执业。他永远不能够再光明正大的当医生了。
光明正大。
要不是为了钱,谁愿意来这个破地方给海恩科技做研究。
被发现了别说注销执业资格,那是直接进监狱的事,口诛笔伐。
反人类罪。
赵盾看了一眼正在传输资料的电脑屏幕,中央的位置一个白框进度条,进度还没有到?一半,数据量很大,而且还需要经过他的筛选。
他有一点忙。
一会儿要销毁纸质文件,一会儿要去盯每一台电脑上?数据转移的进度。
门外就在这时候闯进来一个人。
赵盾蹲在地上?回头——站着太?累了,他选择跟碎纸机等?高?。
是雷德蒙。
保安队的队长。
这里的保安拿着跟他们?差不多的工资,一天?到?晚就坐在一楼抽烟喝酒打?游戏——这破地方根本没有人监管,他们?吭哧吭哧地做实验,记录数据,上?面的人每天?都在催进度,把他们?骂得连一条狗不是。
但没有人管这些?玩忽职守的保安队队员。
垃圾岛会需要什么安保?这里根本无人问津,监狱长是上?面打?好招呼的人,记者进不来这座岛,唯一可能的问题就是那帮岛府的工作人员。
他们?可以出岛,他们?有机会把这个秘密带出岛。
不过岛府的工作人员连岛府以外的地方都不去,更何况这种地方?
执法队的人倒是每天?打?转,但他们?连城区都只管交通要道和大型公共场所。
这里是全世?界责任心最缺失的地方。
如果可以,他也想做个没有责任心的人。
但是不行。
要是不把这些?东西转移干净,他可能连不光明正大做医生的资格都没有了。
雷德蒙:“数据转移好了吗?”
赵盾:“还没有。”
雷德蒙皱了下?眉头:“啧。”
他只发出了这一个甚至连词语都算不上?的音节,但赵盾听?得火冒三丈。
因为它带着一种不满,只有自认居高?临下?的人才?能够对别人的行为挑挑拣拣。
他不是什么领导。
一个保安队队长。
赵盾转过头,不说话,接着往碎纸机里面投喂文件。
雷德蒙走进房间:“搞快点。”
赵盾:“这种东西快不了。”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你嫌碎纸机吃得太?慢,你可以代劳。试一试有没有它们?吃得快。”
雷德蒙:“我没空在这里跟你咬文嚼字。”
赵盾:“我也是。”
雷德蒙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不是还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赵盾站起?身,又拿了一打?报告出来,伸出手扬了扬:“任何时候,我都比你了解这座医院的情况。我是主管,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这句“我是主管”后面不应该接“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它更合适的接法是——
“你算个什么东西?”
雷德蒙听?明白了赵盾的话,拉下?脸:“监狱长助理的电话打?不通了。”
赵盾塞文件的动作一顿,嗷嗷待哺的碎纸机就眼睁睁看着那一份即将入腹的文件被抽了回去。
“什么?!”
雷德蒙:“联系不上?。”
“联系不上?”跟电话打?不通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但重要的事情无论解释再多都不嫌够。
这件事情非常严重。
这座岛是项景在管,他们?在岛上?的活动要靠项景指示和预警,项景的助理塞娅是他们?跟他联系的唯一桥梁,按照他们?商议好的细则,一旦大楼发生任何异常,他们?都必须立刻联系塞娅,简单情况,塞娅直接处理,塞娅拿不准,再由?项景评估。
塞娅从来没有联系不上?过。
她是一个二十四小时待命的人。
现在大楼发生了入侵,助理失联了。
前者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
后者也一样。
但它们?同时发生了,很难不让人去想它们?之间没有关联。助理失联的原因可以有很多,反水,被控制,无论是哪一种,都表明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们?在这座岛上?的保护伞在最需要的时候收伞了。
雷德蒙:“他们?入侵了认证系统,人已经进来了,我派在一楼侦查的队员刚刚才?回来,防御墙已经降下?,他们?现在被困在一楼,还能争取一点时间。但一楼和大门侦查的电子眼全都被打?掉了,很难说他们?还有没有后手。”
赵盾:“后手?”
雷德蒙:“他们可能只是先遣队。”
“打?掉电子眼,也可以替后面来的人扫清障碍——我们?不再能知道他们?的行进路线。而且我不觉得,只是三个人,就有勇气闯进这栋大楼。”
赵盾脸霎时白了。
如果后面还有“千军万马”,那么他们?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能不能够成功出逃,而是这些?证据到?底能够指控他们?到?哪一种程度。
仪器设备、实验体,他们?是活生生的证据,但这些?证据没有文字证明,可以有很大的辨议空间。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不能够留下?任何文字证据。
每一条数据的用途说明都可能成为他们?被审判时的催命符。
赵盾加快了塞文件的速度,但他已经无法再快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能替碎纸机也吃掉一部分文件。
“咚”!
一声巨响。
房间门在雷德蒙进来的被打?开了,声音是个有缝就钻的不速之客,明目张胆地从走廊的一头传到?了另一头,轰轰烈烈炸开每一个开着的房间里还活着的人的心跳和头皮。
赵盾看见斜对面的房间门口也探出一个头——那是另一名医生,那个房间关满了实验体,儿童的哭闹声随着他打?开的金属门窜了出来,这一层楼顿时像油锅一样,炸得不分规矩。
“什么情况?!”那个医生从门里挤了出来,顺手将背后的门关上?。
雷德蒙的脸拉得老长,赵盾看见他在一瞬间架起?枪走出房门:“希望不是我想的那种情况。”
赵盾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情况。
他接着手忙脚乱地处理纸质文件,神思又一次在焦灼之中开始串联。
一楼降下?了防御墙,防御墙有三面,一面在t字型入口,两面分别安排进入一楼的楼梯口。刚才?声音传来的地方,似乎是楼道尽头。
他们?处在2楼。
赵盾脑子懵了一下?,紧接着,他听?到?了枪声。
房间门仍然开着,楼梯里没有风,窗户也都被堵死了,恒温系统仍然在工作。
但他就是感觉冷。
而且从后背开始冷。
明明没有风从房间门口进来。
他不敢回头,机械地,没有表情地继续投喂“白纸黑字”,碎纸机吃得很开心,“嘎吱嘎吱”地,像在跟他讲话。
他没有回应。
站起?身的时候,他的手开始发抖,抖落了两页纸,他爬到?地上?试图把纸捡起?来。
但因为手太?抖了,捡了好几次。
耳边继续传来枪声。
枪声很响,尤其是在密闭的楼道之中。他有一点想站起?来去把房间的门关掉,但他又不敢回头。
他就是不敢回头。
“咚”。他听?到?了一声沉闷的,跟枪声与众不同的节拍。
如果他人生到?目前为止对于?声音的经验管用的话,他猜应该是有人倒下?了。
可能是入侵的人,也可能是他们?自己人。
头一次,他希望早就被他恨死的雷德蒙活着。
至少不要死在今天?。
“滋啦”。
纸终于?被赵盾从地上?扣了起?来,指甲碰到?地板,发出了难听?的剐蹭音。跟外面的声音相
比,这声音那么的微不足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得非常的清晰。
风吹草动,在这时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碎纸机终于?停止工作。
桌面上?的所有纸质文件都已经被清理完毕。
赵盾感觉自己浑身力?气卸了一半,又轻松,又软,他凭借最后一点力?气冲到?两台正在处理数据的电脑前,屏幕上?的白色弹窗已经抵达了最后刻度线。
快一点。
再快一点。
他整个人的精神都被这个屏幕摄住了,他坐在屏幕前,声音,走神,都完全与他没有了干系,他只是盯着数据传输的进度条,好像看多一眼,它就能走着快一点,那样完全的,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件他已经无法再插手的事情上?。
“滴。”
弹窗闪了一下?,屏幕跳出来一个新的更小的弹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