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贺睿峰都到家了,洗完澡了,欣赏完自己的手办收藏了,他眼前还晃着邓成宁的眼睛,那双漂亮的、沉静的、忧伤的眼睛。
仿佛雾气弥漫的山峦,让人看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大概那盒模型真的是为了感谢贺睿峰同意“假约会”,帮了他一个大忙。那么贺睿峰不收是很正确的,他本来就不是为了人情才选择帮邓成宁。他只是觉得老同学吃吃饭聊聊天,顺手的事,没有不帮的理由。再说了,饭钱全是邓成宁出的,本就是邓成宁出得多,怎么还能要他的谢礼。
可临走时,邓成宁的眼神让他很内疚。
内疚到坐立难安。
像是精心准备的礼物被人无情弃置在地的那种失望、难过,像是贺睿峰说了什么极其无情、冷酷、残忍的拒绝原因一样,那瞬间的表情难以形容。
贺睿峰抓狂。
他在家里来回走了十几圈,终于还是拿起手机,没话找话,发了条消息问邓成宁到家了吗。
一般不是太晚回去,或者喝了酒的特殊情况,贺睿峰并不会发消息问到家了没。毕竟大家性取向一样,关心太多有越界的嫌疑。
很快,邓成宁的回复就过来了。
[dcn:到了]
贺睿峰捧着手机,一米九的大个子,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开始苦苦思索接下来的措辞。
可他头脑一片空白。
就在贺睿峰抓破脑袋,已经想砸手机时,邓成宁的消息先到了。
[dcn:对不起]
[dcn:我回来后一直在想,今天是不是无意间冒犯到你了?如果是的话,对不起,真的十分对不起。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不是为了还你的人情,也不是为了处置家里多余的垃圾。只是觉得你比我更喜欢,送给你更好。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以后会先询问你的意见,不会自作主张把东西拿过去,硬要你收下,对不起,对不起。]
邓成宁的道歉跟反思把贺睿峰都看愣了。
怎么想送礼物的人反而道起歉来了?
只是一个模型而已。
[dcn:我不是觉得一个模型送就送了无所谓,是因为我买了很多,扔在家里没拆封很可惜,出二手也很可惜。我不是想炫耀自己有钱,我几年前留学的时候,情绪有一点问题,买东西成了一种发泄的方法,不知不觉乱买了很多东西。都是我喜欢的,可是太多了,堆在家里很浪费。我不是想处置垃圾,可是,你比我更适合]
邓成宁的信息都开始语无伦次了,甚至把什么情绪问题都说了出来,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毫无防备。
贺睿峰的内疚到达顶点。
他感觉自己真该死,不就是一个模型吗?贵是贵了点,可是他以后也可以送邓成宁礼物,礼尚往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要那么生硬地拒绝?
[加贝:模型还在吗?可以送我吗?]
贺睿峰换衣服,抓起手机,火速下楼,冲到离他最近的小区东门,扫码解锁单车,跨上就要往邓成宁家骑。
要不是猛一转向时,瞥见斜对面路旁停着一辆灰绿色的帕拉梅拉,按贺睿峰的脚力,已经蹬出百米远了。
邓成宁不是独一个开帕拉梅拉的人,但贺睿峰动态视力绝佳,只是这么一瞄,已经发现车牌号一样。
就是邓成宁的车。
贺睿峰一愣。
下车,单手拎起自行车往停车区一放,上锁,一气呵成,大步往帕拉梅拉走去。
灰绿色的汽车静静待在夜色中,停在梧桐的树影里,夜色中的一片树叶般。
贺睿峰走近,昏暗中,透过车窗,只能看见被手机屏幕照亮的方向盘四周那一小块区域,以及邓成宁由上天细心雕琢的侧脸。
难道是车里的冷气开太强了,以致贺睿峰觉得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的一切仿佛被水汽氤氲了,成了一张散发柔光的画。
冷白瓷般的尖下巴,柔软的嘴唇,以及其上的一点红,全都笼罩在柔光中。
邓成宁两手捧着手机,专注地看着,动了动手指,又收回,似乎在很艰难地思索如何回复,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敲了几个字发送。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贺睿峰拿出来一看,只有两个字,“可以”。
两个字要思索那么久,要来回、反复地敲吗?
贺睿峰笑,敲了敲车窗。
邓成宁转头瞧向声音来源,冰霜似的脸先呆了几秒,接着是难以掩饰的惊讶。
贺睿峰弯下腰,透过玻璃看他,笑。
那双湖泊一样沉静的眼睛,迅速地积攒起水汽,眨眼间便化作眼泪滴落下来。
贺睿峰被震住了。
这是怎么了?!
他敲敲玻璃,试图拉开车门。
邓成宁回过神,慌忙解锁,擦了眼泪下车。
贺睿峰紧张:“这是怎么了?”
“没事……眼睛有点不舒服……”邓成宁笨拙地掩饰,自己也知道这个借口不可信,慌慌张张,不知如何是好。
“模型呢?还可以送我吗?”贺睿峰看出他的窘迫,直接换了个话题。
邓成宁从后车座拿出纸袋,贺睿峰接过,先说了谢谢,又说:“你别多想,我刚刚只是不好意思收礼物。”
邓成宁一直垂眼看地面,闻言点点头。
贺睿峰低头看他:“我送你回去吧?”
邓成宁坚持不用,最终自己开车回去了。
贺睿峰把模型装了起来,不难,本来就已经是成品了,只需要把底座装上,几个大的部件装好。
模型太大,展示柜摆不下,只好先暂时放在茶几上。
贺睿峰拍了张照片,发给邓成宁。
[加贝:非常好看,太漂亮了!]
邓成宁发了个微笑的表情。
[加贝:你居然都没拆开看看。]
[dcn:我怕拆开会氧化,颜色会变,就不好看了。]
[加贝:我很喜欢,谢谢。]
不再有新消息进来。
贺睿峰看着手机,心里想着,邓成宁什么时候才会解释为何把车停在他家楼下,又为什么流眼泪。
贺睿峰思考。
甚至打开了app,开始搜索“心理问题”、“情绪失控”、“莫名流泪”、“焦虑”。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邓成宁坦诚的消息就来了。
他说,今天出发前,他妈妈打电话问他,两个人到底正式确认恋爱关系了没有,到底有没有进展。他回答说,在慢慢接触了。他妈妈一再强调,时间不等人,慢着慢着机会就没了,必须主动点——诸如此类的话,讲个不停。
后来,他妈妈开始无声地哭。
那会,邓成宁的情绪就不太好了。
[dcn:对不起,我知道跟我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相处很累,就像我跟我妈相处一样。后来我一直觉得我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让你不高兴,就开车到你家楼下,想跟你道歉。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的情绪跟行为,有时候不受我的控制。本来已经很久不会这样了,我一直有治疗的。]
[dcn:可能最近太累了,我妈又在我找对象的事上不停施加压力,我会去看心理医生的。对不起,可能吓到你了。]
[加贝:没吓到我]
[加贝:你不需要有压力]
[加贝:我很喜欢你送我的礼物,你想看看我的收藏吗?]
贺睿峰把自己收藏的守护者系列的手办都拍了照片发过去,他想,邓成宁看点喜欢的东西应该心情会好一点。
他又想起刚刚在手机上看到的,纾解心情的方法之一,多跟朋友相聚。便又发出邀请,说为了感谢邓成宁送他礼物,下次他来订餐厅请吃饭。
等到下次再见面的时候,邓成宁又是一派精英人士的模样,看不出一点点那天晚上的脆弱。
但贺睿峰总记得那晚上邓成宁的眼泪,一想起来,他就找邓成宁聊天,说些有的没的,约他出来看电影。很奇特的,邓成宁看电影的喜好跟他非常一致。
app上说,运动也是非常有效的纾解不良情绪的方法之一。于是贺睿峰约邓成宁一起运动,两人第一次到羽毛球馆打羽毛球,邓成宁打得还不错,但毕竟太少运动,真要对打,是打不过贺睿峰的。于是贺睿峰全程喂球,哄着邓成宁打。旁边的大叔羡慕地说:“你这陪练哪里找的?技术好,又耐心。”
出了汗的邓成宁瞧着明显高兴多了。
贺睿峰简直在手机的app住下了,看到人家说散步有助于抑制抑郁症,特别是到大自然、森林里去徒步、露营,进行“森林浴”。
于是贺睿峰又开始查露营的事,本市周边附近哪里适合露营,有没有露营野地等等。他爸有时候会跟朋友出去钓鱼,于是他发消息问了问他爸。
没想到,这条消息在两个家庭里引起了爆炸性的轰动。
露营,那可是两个人一起在野外过夜。不同于到餐厅吃吃饭,到电影院看看电影那么轻松。露营,关系没进展到一定程度的情侣根本不会进行的活动。
贺永康马上告知赖雪芬,赖雪芬马上告知赵婉怡。
三位家长激动了,又担忧。
要入秋了,天气有点凉,还经常下雨,这怎么适合露营呢?
等到天气好,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但是这把火,必须给加上。
两位妈妈商讨许久,最终赵婉怡说:“不要紧,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