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邓成宁没有将张荣亚对他做的事告知他妈妈,他妈妈受的打击也已经够大的了。
这把年纪了,竟然还能上这种当。
原来介绍张荣亚的人,不过是一个在有钱人圈子里逢迎拍马的游手好闲之辈。他介绍的人,能是什么正经人?几个亲戚后来得知了,聚在一起,还说了赵婉怡几句。
赵婉怡本来就伤心,还被亲戚看笑话,加上公司管理失败,焦虑症越发严重。
那一年,赵婉怡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她与邓成宁商量,最终决定把管理权转让出去,一些无法管理的产业,该卖的卖了。守着公司分红、不动产以及银行利息,他们足可以维持优渥生活。赵婉怡怕她再管下去,连这点产业也没了。
不能守住邓成宁父亲留下的产业,赵婉怡十分自责,又开始以泪洗面。
家里终日低气压,十分难受。他想跟妈妈好好沟通交流,可却不知如何开启对话。转让管理权后,赵婉怡每日不再去公司上班,只需在家坐着收分红,生活更加无趣单一,只剩下关注邓成宁的一切。
邓成宁三餐必须吃营养师搭配好的食谱,到学校必须带点心,吃多了吃少了没吃,都要找出原因;每天回到家,先问今天过得如何,有跟同学玩吗,要多跟同学聊天才好;如果正好有考试成绩出来,就拿着邓成宁的卷子问他,那全卷唯一错的一题为何错了,是粗心,还是不懂,需不需要请家教……
邓成宁反抗不了,因为他心知肚明,他妈妈不是故意折磨他,而是心理出了问题。她已经在吃药了,也定期看心理医生了,那还能怎么办呢?
如果用天气形容,他的家像进入了雨季,阴雨连绵,似乎永无放晴的一日。
对邓成宁来说,学校反而成了松口气的地方。他可以把吃不下的点心扔掉而不用担心被他妈妈知道,可以午饭只吃几口,可以一整天不跟同学说一句话,可以把没考满分的卷子偷偷塞在抽屉里不带回家……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看到贺睿峰。
虽然不是每一天都能看到。
自从家里请的新司机开始接送他上下学,贺睿峰不再特意等着他。除非是周三、周五下午在诚广楼上课,邓成宁特意等着体育老师吹集合哨,否则很少下课后再碰到贺睿峰了。
原来想一起走一段路都这么难。
但还有做课间操的机会,还有看篮球赛的机会。
他们班组了一支男子球队,参加校篮球赛,每到比赛的那天,班长就张罗着大家下去给自己班的球队加油。对篮球不感兴趣的邓成宁,也跟着人群来到篮球场,在挤满了人的场边,小心翼翼地寻找他想找的那个人。
几乎每次都能找到。
贺睿峰班也艰难地组了一支男子队,贺睿峰不是在打比赛,就是在场边凑热闹看比赛。
他似乎对一切体育活动都感兴趣,尤其热爱篮球。
有一次在食堂吃午饭时,贺睿峰跟他的一群朋友恰巧坐在邓成宁后面。整顿午饭,他们一直在热烈讨论nba球星,讨论这个赛季哪支球队有夺冠希望,讨论谁是最伟大的球员。贺睿峰激动地说着他最喜欢的球员,坚韧的意志与高超的技巧,诸如此类。
邓成宁开始看起nba球赛,开始了解球队,了解球员。
很快他就掌握了篮球规则,大致晓得了球队基本情况,晓得了贺睿峰最喜欢的球员的所有职业生涯事件。
很奇怪,他原本对篮球不感兴趣的,可在看球赛的时候,他也能从中收获乐趣,并感到一种隐秘的快乐。
失眠的夜晚,他除了刷题,终于找到了其他事可以消磨漫长的时间。
整个季后赛,只要比赛时间恰巧在午休时段,一些篮球爱好者,包括贺睿峰,都会留在食堂,挤在食堂唯二的两台电视底下,收看季后赛直播,直至比赛结束或午休时间结束。
邓成宁也悄悄留了下来。
他第一次感到职业联赛的快乐,可以有那么长的时间能看到贺睿峰。
有时候邓成宁的同班同学会坐到他身边,高兴地说,原来学神也会用刷题时间来看球赛啊。他们会以为邓成宁真的喜欢篮球,于是跟他讨论起来。
这是邓成宁为数不多记得的,一些稍微快乐的校园时光。
整个高二年,他跟贺睿峰的交集几乎没有。他有贺睿峰的微信,可他不敢发消息。他要怎么发?不管怎么发,都太特意了。
他们不是朋友,甚至不是关系亲近一点的同学。他们非常地陌生,唯一的交集就在贺睿峰举着哑铃救了他。
他甚至无法跟贺睿峰交流学习,因为一个理科,一个文科。
除了看球赛,他们的交集大约还有一次。
那是中午下课后,在前去食堂的路上,邓成宁从宽大的校服口袋掏出一个没吃的三明治,正要扔进垃圾桶。
“啊?你要把面包扔进垃圾桶?”贺睿峰惊讶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邓成宁吃了一惊,没扔准,三明治掉在垃圾桶旁边。
贺睿峰几步上前,捡起三明治递给邓成宁,说:“一口都还没吃啊。”
接下来的每一秒钟,似乎都十分地漫长。
“吃不下。”他听见自己挤出三个字,语气很僵硬。
贺睿峰觉得可惜:“吃不下带回家嘛,扔了多浪费粮食。”
邓成宁在贺睿峰面前,好像得了一种不能说谎的病,他只会实话实说,想不出任何别的借口。
“不能带回去,我妈会检查我有没有吃掉,也不能不带。”
贺睿峰沉默了一小会,大概是被邓成宁的话震住了。
邓成宁也沉默了。
其实每天扔掉点心的时候,他都有一种非常厌恶的感觉。就好像,他今天又有一件事没有做好,他又辜负了妈妈的期望。
这个三明治,是他妈妈早上五点起床,烤的面包,煎的牛排跟鸡蛋。他们家明明有厨师,可他妈妈说,书上写的,妈妈亲手做的早餐不一样。
贺睿峰没有说你辜负了你妈妈的心意,也没有再说你浪费了粮食,而是说:“你要是吃不下,以后可以放在学校外面的垃圾桶盖上,不要扔进去。饿肚子的人或者捡废品的人看见了,可以拿去吃。你这是很干净的食物,没拆袋子,他们不会嫌弃的。”
邓成宁抬头看他。
贺睿峰笑着说:“今天这个三明治就给我吃吧。”
他伸出手,大方地讨要那个刚刚还掉落在垃圾桶边上的三明治。
邓成宁说:“可是已经凉了。”
“我让食堂阿姨帮我放微波炉热一下就好了。”贺睿峰说。
邓成宁把三明治给了他。
贺睿峰兴高采烈说了谢谢,仿佛真的拿了一个他很想吃的东西。
邓成宁想,应该说谢谢的是他。
只是他还不来及说谢谢,贺睿峰的朋友们就一前一后来了。
“贺睿峰!吃饭去!”
贺睿峰朝他挥了下手,跑了过去。
邓成宁听见有个女生问他,邓成宁给了你什么东西,你跟邓成宁很熟吗。
他们说说笑笑,走远了。
从那次之后,邓成宁每天早上进学校前,都特地拐到学校侧面的人行道,将点心放在垃圾桶盖上。
这让他感觉他不是在浪费食物,而是在帮助别人。
贺睿峰的话让他的自我厌恶减少了一点点。
他每天都盼望着上学,不想周末,不想放假。
天气渐渐炎热,夏天到了。六月底,学校通知补课一个月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哀嚎,除了邓成宁。
他觉得这就像是惊喜,假期缩短了一个月,他可以跟贺睿峰在同一个校园里再多待一个月。
在诚广楼上,他偷偷拿手机拍了很多照片。距离太远了,拍到的贺睿峰都很模糊,但是他很开心。
学校网站上的新闻他全部翻了一遍,这学期贺睿峰只有在篮球赛的时候被拍过一次灌篮的照片。但拍得不是很好,角度选得不好,相机似乎也很普通。邓成宁真想赞助学校负责新闻的部门一台好点的相机,真希望他们能够稍微进修一下拍摄技巧。
但总比没有好。
再怎么不乐意,假期还是到来了。
赵婉怡问他想不想去哪里度假,邓成宁拒绝了,说高三了,想在家好好学习。
他是害怕跟他妈妈单独出去旅游。
他发觉,待在家里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折磨,似乎活在无死角的监控室里,干什么都要被问一句。
假期刚开始一周,他就已经严重失眠。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去看心理医生了。否则开学的时候,他还能回到学校吗?
酷暑八月,他开始一个人偷偷去医院看医生,做完所有的检查后,医生说,下次请让家长和你一起来。邓成宁摇头,说恐怕不行。医生说,家长也必须一起接受心理咨询。邓成宁说,她已经在接受心理治疗了。医生沉默了一会,鼓励地拍拍他肩膀。
邓成宁想,接受治疗后,下次再碰到贺睿峰,他是不是也能够正常地跟贺睿峰打招呼了?希望他不会再紧张到说不出话,不会再手抖,不会再脑子一片空白。
假期一半时,邓成宁突然收到了贺睿峰的消息。
没有缘由的一条消息,贺睿峰问他,在做什么,就像普通的同学彼此之间关心如何度过假期似的。
邓成宁看着那条消息,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出去旅游,那么他就能说一些有趣的行程了。现在他斟酌了一小会,只好如实回复,在刷题。
[加贝:……不愧是学霸]
[加贝:那个,有点事,你明天下午能出来一下吗?我请你喝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