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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三朝元老,皇上的老师,中书舍人荣加太尉,拜左武候大将军,封齐国公,也是唯一有资格在皇上面前坐着的臣子。”
    苏宝珠怔楞一下,这一连串官名,听起来可比王相爷气派多了。
    进宝笑着解释道:“加同中书门下三品称号才是有议事权的宰相,王相爷没有,他早被排斥在权力中心外了。大家叫他一声相爷,不过看在他死去的爹面子上罢了。”
    “好厉害啊你,朝堂上的事都知道。”吉祥不住夸他,夸得进宝不好意思了,咧嘴嘿嘿直笑,“不是我厉害,是老爷厉害,早早在长安经营这座酒楼。那些达官贵人喝高兴玩痛快了,什么话不说?”
    苏宝珠笑道:“那也是你用心办差的功劳。你再好好确认下安阳和那戏子的关系,有了准信儿赶紧告诉我。”
    但是关于佛子殿下,进宝没打听出来多少消息,只说自幼出家,行踪不定,为人冷傲不苟言笑,和苏宝珠听到的差不多。
    不由一阵失望。
    进宝迟疑一会儿,又道:“他师父在哪里倒是能找到,但是他师父一直在闭关,他不见得会去,也有消息称他已经离开长安了。”
    总要试一试,不然这个疙瘩拧在心里,一辈子都不会舒坦。
    写了封家信让人送到姚州,又让进宝备份厚礼送到李继外宅,找几座宅子,不用太大但要别致如何如何,细细吩咐一番,苏宝珠方有心情用饭。
    “还是家乡菜的味道合胃口。”她感慨一声,“在相府两个月,我都瘦了好几斤。”
    她爱食辣,偏好酸甜,相府却以清淡为主,三房又没有小厨房,虽说可以拿钱让厨房加菜,次数多了总归显得挑剔造作。
    吉祥心疼自家姑娘,直说以后搬出来了,就请十个八个厨娘,想吃什么做什么,躺着吃,趴着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再也不用理会相府那套繁复无用的规矩。
    逗得苏宝珠一个劲儿笑。
    笑声飞过窗子,轻轻巧巧落在河面上的一叶小舟。
    船头站着一个戴斗笠的僧人,背部应是受了伤,点点血斑透过僧衣渗出来。
    他顺着笑声抬头望,那个将他搅得日夜不宁憔悴不堪的妖女,正倚着窗子笑。
    心猛地刺痛了下,一股不忿油然而生。
    “道武!”他喝道。
    “殿下?”船尾撑杆的道武一惊,忙把偷偷打的酒又往深处藏了藏——碧琉楼的酒全长安最好,可不能叫殿下扔喽。
    缘觉下令,“调转船头,去兰若寺。”
    道武又是一惊:“找法真禅师?他闭关了,不见任何人。”
    “靠岸,我下船。”
    “……我调头还不行么。”
    缘觉闭上眼睛,他必须去见师父,除了遏制不住的欲,他还有了“嗔”:凭什么,他这样痛苦,始作俑者却毫无负担,笑得开心不已。
    十八年的修行毁于一旦,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10章
    天边流入一道灿烂的晚霞,将古朴的佛塔染上一层紫金色,辉煌而肃穆。
    塔铃悠扬回响,暮风送来若有若无的钟磬声,缥缈宛如仙乐。
    缘觉的心渐渐平静了。
    佛塔后绕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和尚,走路尚且不稳,脸上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样。
    缘觉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师兄,”小大人学着师兄们的样子,在胸前竖起单掌,躬身一礼,“师父有两句话送你:烦恼即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
    师父也不肯见他,缘觉垂眸,掩去眼中的失望,还礼道:“阿弥陀佛,多谢师父教诲,弟子定当铭记在心。”
    小大人严肃地点点头,转身回去复命,小小的人,短短的腿,高高的石阶,“哎呦”,把小大人绊了个五体投地。
    小大人嘴巴一撇,眼泪汪汪,瞬间破功。
    缘觉轻轻笑了声,从后扶起他,温和地拂去小和尚身上的尘土,“慢些走。”
    小大人红着脸跑掉了。
    缘觉笑着看那小小的身影走远,慢慢的,笑意被浅浅的哀伤取代。
    如小和尚一般大的时候,他也这样跌倒过,真是疼啊,疼得他想哭,伸手去够母亲,期望她能扶自己起来。
    绚丽的阳光倾泻在母亲身上,金丝银线织就的绣裙光华展开,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母亲身姿笔挺,钗环不动,目光冷漠从他的小手略过,转身走了。
    他以为母亲性子淡然,然而王家三姑娘一来,母亲喜眉笑眼,欢喜从心里流出来,怎么也流泻不尽。
    小姑娘在前面磕磕绊绊的走,她在后面弯着腰,张开手护着,生怕三姑娘摔倒,弄脏了华贵的裙摆也毫不在意。
    赵妈妈说:“三姑娘一出生就没了娘,多可怜,你要看顾她疼惜她。娘娘也爱你的,送你出家那日,她伤心得几度昏厥,至今都不能在她面前提你的名字,一提,她就心口疼——这都是为你落下的病根啊。”
    “年纪再小,你也是出家人,她不得不远着你,不得不帮你磨练心志。”
    所以,出家人疼了也不能哭。
    小小的身子被寺庙的门槛绊倒,重重摔倒在地,他一声不吭,挣扎着要自己爬起来。
    “慢些,慢些。”师父伸手把他扶起,“摔疼了吧,来,拉着师父的手,慢慢走。”
    他扑进师父怀里大哭,哭了多久不记得了,只记得师父的怀抱满是檀香,温暖、从容。
    “师父……”缘觉轻轻靠在佛塔的石壁,“且容我,在这里歇一歇。”
    风过山林,松涛阵阵,山顶一间小小的庙宇,一僧一道迎风而立。
    “真不管?”张真人一甩拂尘,“我看你那徒弟是遇到难事了,你该开导开导他。”
    法真禅师缓缓笑道:“如果他能悟透那两句禅语,不用我开导,他自己就能走出来。”
    “若是悟不透呢?”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我可去你的吧,就是说你也拿不定主意。”
    “贫僧奉劝道长一句,得空多留心你的徒弟,为皇上炼丹非同小可,慎之慎之。”
    “嘿,你个老和尚……”
    -
    临近清明,阴天和雨像是约好了似的,手拉着手一起来人间漫步,接连几日,徘徊不去。
    雨丝如牛毛,不暴烈,却细密,浸湿了空气,又把雾气勾搭出来,到处都是湿漉漉粘糊糊的,半点不爽利。
    李继披着一身的雾气迈进佛堂,身后是仙居殿的赵妈妈。
    案前一缕香烟袅袅回旋,笼着佛子久久不散,更添肃穆庄严。
    “殿下,”李继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是太妃娘娘的寿辰快到了,您的佛珠还未送到仙居殿,娘娘特命我等来取。”
    微阖的双目并未睁开,缘觉静静道:“丢了。”
    “丢了?”李继和赵妈妈齐齐倒吸口冷气。
    那佛珠是殿下落生时便有,转世佛陀的说法因此而来,太妃的痊愈也与之不无关系。每年太妃过寿,都要迎佛珠进宫做法事,以替太妃祈福。
    即便他游历在外,也须得派人送回宫。
    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丢了?赵妈妈目露怀疑,“殿下,佛珠关系太妃娘娘安康,不是可以拿来赌气的物件。”
    李继惊愕地看她一眼:这话说得有恶意啊!
    “贫僧并未说谎,确确实实丢了。”缘觉面色不改,“你只管照此回话。”
    赵妈妈急了,“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里了?你怎么不早说!”
    她质问的语气听得李继直皱眉头,碍着贤妃的面子却不好说赵妈妈的不是。
    “这可如何是好?”赵妈妈脸色蜡黄,“殿下,你要害死贤妃娘娘了!”
    缘觉身子一颤,“不关母亲的事,贫僧自去宫里领罚。”
    “此事最好不要宣扬,”李继心里已有了计较,“太妃寿辰在即,派人再找也来不及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影响她老人家的心情,要让她老人家痛痛快快过寿辰。殿下,您身上还有没有差不多的佛珠?”
    缘觉摇摇头,他常用的念珠是菩提子做的,只有一串与墨色佛珠作配的琉璃珠,已在那个春夜被人扯断,不知滚落在何处。
    他亦没有再踏入那间荒庙。
    赋予他转世佛陀的那颗佛珠,也再也找不回来了。
    李继眼珠转转,“墨色的琉璃珠我倒是能弄到,就是需要殿下掌掌眼。”
    “丢了就是丢了。”缘觉不肯作假,“是我的过错,与旁人无关。”
    李继扑通一声跪下,“我的佛爷诶,你是圣人亲儿子,怎么罚也罚不到你身上,我就惨了,还有赵妈妈……”他使眼色让赵妈妈下跪,“圣人肯定会迁怒我俩,我们人头不保哇!”
    瞒上不瞒下!赵妈妈顿时反应过来,一并下跪乞求。
    缘觉怔住,如果他不作假,这两个人或许会没命,若要救他们,他就要打诳语。
    破戒,还是守戒?
    苦笑一声,缘觉垂下眼帘,“起来吧,我答应便是。”
    李继松口气,扯着赵妈妈悄然退下,让她在这里守着,自己去东市珍宝店寻觅相似的琉璃珠。
    路上碰到了苏宝珠。
    “出门遇贵人,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苏宝珠笑吟吟和他打招呼,“公公出宫办差啊。”
    李继的目光却被她脖子上的琉璃珠项链吸引,当中那颗琉璃珠,色如墨,清似水,冷霜华重,流光粼闪,瞧着竟与殿下那颗十分相似。
    “姑娘这串琉璃珠打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苏宝珠下意识抚着墨色琉璃珠,“是我父亲送我的。”
    天气转暖,没了衣服的遮挡,单戴一颗墨色琉璃珠太突兀,吉祥就搬出一大盒琉璃珠,捡着红的黄的黑的琉璃珠给她串了条项链。
    除了当中的墨色琉璃珠,其他的琉璃珠都是从苏家库房拿的,也不算说错。
    既然是父亲所赠之物,就不好转让了,李继遗憾地摇摇头,拱手告辞。
    苏宝珠看他对琉璃珠很感兴趣,忙上前悄声道:“公公且留步,你是不是有阵子没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