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圆月有时黯
终究还是老了。
埃迪尔内昏暗的宫殿中,穆拉德二世如是想。
他于穆罕默德历825年继承父亲的苏丹之位,一步一步,开始掌控这个庞大的国家,一直到今天。
现在他已经四十八岁,身体已经不复当年健壮,经常感到力不从心。
与身体的逐渐衰弱相比,心灵的抑郁低沉才是穆拉德二世走向衰老的主要原因。
长久以来因为失去亲人的郁闷和对世俗的厌倦导致穆拉德二世心力交瘁,逐渐堕入自我怀疑的深渊。
吃不下饭,头脑疼痛,心情低落,嗜睡无神……
这是怎么了?
穆拉德二世望着朴素的天板,心中没来由感到一阵空虚。
他爬下床,穿好衣服,走上空落落的长廊。
太阳刚刚升起,天色依旧暗沉,像是掺杂着泥土的牛奶。
克鲁耶城堡之战战败后,穆拉德二世心气大丧,将政事托付给以大维齐哈利勒帕夏为首的几位大臣,从此隐居深宫。
哈利勒帕夏是穆拉德二世的老臣,身份尊贵,忠心耿耿,打理起政事井井有条,外交大事非常谨慎,帝国有他在,穆拉德二世很放心。
长廊上零星有着几位卫兵和宦官,见到苏丹走来,纷纷躬身行礼。
“站了一晚岗,都累了吧?”
“早些回家吧,多陪陪亲人。”
穆拉德二世笑了笑,温言抚慰道。
卫士们当然不敢擅离职守,大声说着不累,脸上却还是写满了感动。
穆拉德二世是个好苏丹,也是个好人。
他在位期间,平定了奥斯曼的内乱,延续了父亲的志向,将这个多年战乱的国家从安卡拉之战和奥斯曼大空位的混乱局势中拯救出来,巩固了政治局势,慑服各支蛮夷,安定四方百姓。
在生活中,穆拉德二世为人朴素,从不好大喜功,从不铺张浪费,从不剥削民生。
士兵们喜欢他,因为他崇尚荣誉和公正,既能带着他们夺取胜利,共享胜利的果实,又能与他们同甘共苦,喝雪水,啃干粮。
百姓们喜欢他,因为他总是真诚而质朴,以慈悲为怀,爱护民生,兴修水利,以宽容的心态包容每一个子民,无论他来自何方。
教士们喜欢他,因为他本人是个极其虔诚的穆斯林,却能够以宽广的胸怀接纳每一个不同的信仰,允许敌对的基督徒们继续在他的领地上生活。
贵族们喜欢他,因为他带来了政治上的稳定,使他们不用担惊受怕,切身利益能够得到保障。
敌人们尊重他,因为他总是遵守诺言,哪怕敌人已经表露出将协约撕碎的意愿。
他这一生,生于奥斯曼尚武的宫廷,长于争斗连绵的巴尔干和安纳托利亚,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温和主义者。
纵观穆拉德二世一生,从未主动发起过任何一场战争,从未造就过不必要的杀戮。
但是,奥斯曼所处的时代决定了他不可能真正找到内心的和平与宁静,反倒逼着他扛起征战的大旗,力保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不失。
穆拉德二世的一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矛盾式悲剧。
既厌战又善战,既珍爱家人又被迫处死兄弟,既疼爱子嗣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两个儿子倒在自己怀中,既渴望和平又带着奥斯曼四处征战……
穆拉德二世拍拍卫兵们的肩,勉励地笑笑,继续走着。
走着走着,穆拉德二世在一个小房间停下,望着落满灰尘的窗棂出神。
阿里……之家。
门上用小刀刻着歪歪斜斜的字迹,来自自己故去的次子,最喜欢的孩子,阿里。
穆拉德二世看着字迹,仿佛看到了年幼的儿子,一边刻着门,一边回过头,紧张地望着身后,提防着教师随时可能出现的身影。
自从儿子死后,这里就被封禁了。
穆拉德二世摸索着字迹,门却吱吱呀呀打开了。
空荡荡的房间内,受到惊吓的蜘蛛四处逃窜,躲到墙角。
穆拉德二世缓缓走进房间,坐在老旧的椅子上,静静看着蜘蛛们修补着弄乱的网。
房间里与阿里有关的遗物早就清理干净了,一张孤零零的半身画挂在墙壁边角。
穆拉德二世将目光移开,不敢与之对视。
半身画十分拙劣,像是出自小孩子之手。
细看半身画,画上的人与穆拉德二世竟有几分类似。
穆斯塔法·奥斯曼奥卢,自己的弟弟,阿里的叔叔。
穆拉德二世即位后,不愿看到奥斯曼重新统一的境外势力绞尽脑汁挑唆奥斯曼诸王子叛乱,试图再次使奥斯曼回到大空位时期。
自恃勇武的穆斯塔法就是其中之一,在君士坦丁堡皇帝和卡拉曼贝伊的支持下发动了内战,被穆拉德二世很快平定。
穆拉德二世本想放过这个弟弟,但所有大臣和将领们据理力争,硬是逼着苏丹将穆斯塔法绞死。
穆拉德二世最终妥协了,但是将穆斯塔法的家人保护起来。
为了避免自己仅剩的幼弟再次遭遇同样的结局,穆拉德二世将幼弟马赫穆特送走,希望他远离国内的尘埃。
悲哀的是,马赫穆特在路上被东罗马皇帝捉住,软硬兼施,逼他反对自己的哥哥。
穆拉德二世再一次起兵,含着眼泪处死了自己最后的弟弟。
为了这件事情,年幼的阿里第一次反驳自己的父亲。
“您为什么要处死两位叔叔啊?”
“大臣们逼我的。”
“您是苏丹,若是您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强迫您。”
穆拉德二世沉默了。
“为了国家的稳定,我不得不杀死我的弟弟。”
“那么,以后哥哥即位了,也会杀死我吗?”
阿里看着自己的父亲,盼望着听到否定的回答。
穆拉德二世张张口,不知如何作答。
看着儿子失望地跑远,穆拉德二世第一次开始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产生了厌恶之感。
从此之后,阿里将叔叔穆斯塔法的画像摆在房间,以此警醒自己。
可是,他和他的哥哥都没能等到争夺皇位的那一天。
安拉的报应来得很快,自己杀死了两个弟弟,上天就带走了他的三个儿子。
穆拉德二世别过头,看着阿里的画。
画中的穆斯塔法瞪着双眼,仿佛正在嘲弄着他。
一瞬间,穆拉德二世脑中一片混乱,无数画面流水一般逝过。
“哥哥,我错了,别杀我!”
这是穆斯塔法的求饶。
“陛下,您必须严惩叛乱者,连同家人,绝不能姑息!”
这是大臣们的呼号。
“父亲,保重……”
长子奄奄一息,躺在穆拉德二世的臂弯。
“咳咳……”
阿里勉强一笑,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咳出来的血丝。
穆拉德二世奋力晃晃脑袋,想将这种混乱赶走。
他抬起腿,费尽全身力气,却怎么也挪不动身子。
“父亲,哥哥会杀死我吗?”
阿里惨白的脸又出现在穆拉德二世的面前,仿佛梦魇。
穆拉德二世扶住桌子,突然眼前一黑。
“陛下!陛下!”
……
穆拉德二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光怪陆离,却什么也记不清。
到最后,只剩下儿子穆罕默德执着的脸和坚定的声音。
“如果您认为我是苏丹,那么我命令你,前来领导军队,”
“如果您认为您是苏丹,那么请您前来领导您的军队!”
穆拉德二世猛地睁开眼,坐起身,胸膛上下起伏,眼神环顾四周。
熟悉的寝宫,熟悉的面容。
“陛下,您醒了!”自己的妃子,刚刚生下小儿子艾哈迈德的哈莉玛夫人惊喜地叫着,抹一把眼泪。
穆拉德二世却没有看她,将眼光移到一边,看着自己的大维齐尔,闻讯赶来的哈利勒帕夏。
“哈莉玛,你先出去吧。”
“陛下……”
“出去。”
苏丹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夫人走后,哈利勒站到穆拉德二世身边,欲言又止。
此时的穆拉德二世脸色红润,神情自若,貌似容光焕发。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在瓦尔纳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奥斯曼之主。
“陛下,我问过医生,您偶有小疾,应当静养身体……”
“禁卫军的将士们还等着与您一同打猎呢,哈哈哈……”
哈利勒干巴巴地笑着,试图让苏丹开心一点。
“就将这份荣耀留给我的儿子穆罕默德吧。”
穆拉德二世笑笑,牵过哈利勒的手。
“哈利勒,我待你如何?”
“您的恩情,没齿难忘。”
“有几件事,托伱去做。”
“你要对着安拉发誓,保证绝不食言。”
穆拉德二世的眼神陡然凌厉。
“您说。”
哈利勒点点头,当即发誓。
“第一,我离开之后,秘不发丧,直到我的儿子穆罕默德前来。”
“我知道埃迪尔内几乎所有人都不喜欢他,所以必须让他火速前来,掌控禁卫军。”
“陛下,您……”
“第二,我离开之后,请将我埋葬在布尔萨,我儿子阿里的身边,”
“不要在我的墓穴上修筑豪华的宫殿,直接将我埋在地下,让雨水,这真主的恩泽直接降临到我身上吧。”
穆拉德二世笑着,仿佛正在说着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第三,告诉穆罕默德,牢记红苹果之征,莫忘奥斯曼之梦。”
“只要君士坦丁堡还在异教徒手中,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宁。”
“狡诈的异教徒皇帝不敢与我们正面交锋,只会躲藏在厚厚的城墙后,挑唆我们的亲人自相残杀。”
穆拉德二世的神色有些愤怒。
光是他在位期间,君士坦丁堡皇帝就先后支持了四位奥斯曼王子发动叛乱,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斯坎德培原本是我的耶尼切里,窃据阿尔巴尼亚,占山称王,来日必须清除。”
“卡拉曼贝伊乃我之大敌,一直骚扰边境,屡教不改,我已埋下伏笔,待其内乱,长驱直入,千万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
“扫平这三方,吾国无忧。”
见穆拉德二世没有再说,哈利勒帕夏躬身一礼,准备离开。
“等一等。”
哈利勒帕夏回过头。
“派出士兵,封锁哈莉玛的住处,禁止她随意出入,禁止坎达尔人和她交往,禁止小艾哈迈德离开埃迪尔内,直到穆罕默德的到来。”
“去吧。”
老苏丹说完这句话,大口喘息,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
比林奇,黑城堡,园中,以撒正和妻子莱昂诺尔散步。
不知为何,1450年格外短暂,眨眼间便不由分说地逝去。
这是喜庆的一年,以撒迎娶了莱昂诺尔,除了远在君士坦丁堡的父亲之外,又多了一个牵挂。
这是荣耀的一年,以撒成功打赢了塞浦路斯战争,将这一座黄铜与丝柏之岛掌控在自己手中,还夺取了亚美尼亚的王冠。
这是发展的一年,修生养息的政策之下,整个领地进入了发展与沉淀的阶段,排除异己,夯实基础,在莱昂诺尔的帮助之下,越来越多的本地势力开始接受以撒的领主权,开始主动或被动加入到以撒的体系之中。
这是惊喜的一年,经过三年的探索,威廉伯爵终于不负重望,发现了黄金之国,开拓出皇后港,开始逐步换取当地土著手中的黄金。
这也是悲伤的一年,以撒大婚几个月之后,皇太后海伦娜溘然长逝,君士坦丁深表悲伤。
“历史真是奇妙。”
散着步,以撒突然有感而发。
“怎么了?”
莱昂诺尔弯过头,看着以撒。
“君士坦丁堡的第一任皇帝叫做君士坦丁,他的母亲叫做海伦娜。”
“君士坦丁堡的现任皇帝也叫做君士坦丁,他的母亲也叫做海伦娜。”
莱昂诺尔看着丈夫一脸沉重的样子,一时好笑,但细细想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你应该知道科穆宁王朝,就是它将罗马帝国从深渊中拯救出来。”
“知道,怎么了?”
“科穆宁王朝的开创者叫做伊萨克,你也叫伊萨克。”
莱昂诺尔眨眨眼睛,似乎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
不知为何,看着她的笑容,以撒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那么,要不要就给这个小家伙取名为阿莱克修斯?”
以撒笑嘻嘻地说着,将耳朵附在妻子的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经过夫妻二人坚持不懈的耕耘,总算在结婚两个月之后成功孕育出爱的果实。
莱昂诺尔脸色微红,撅起嘴巴。
“才不要,难听,换一个。”
“巴西尔?”
“难听,不要。”
“弗拉维乌斯?”
“不好。”
“君士坦提乌斯?”
“不。”
“涅尔瓦?哈德良?图拉真?安东尼?奥勒留?”
“谁会取这么古老的名字啊!”
莱昂诺尔一拳砸在以撒肩上。
正当夫妻二人打闹时,侍从的脚步声传来。
“陛下,宰相伊苏尔特急报。”
以撒取过信,拆开火封。
读完信,以撒将信件收起,看向侍从。
“告诉伊苏尔特,召集大臣,我马上就到。”
“是!”
侍从走远后,以撒站在原地,眼神有些复杂。
“怎么了?”
莱昂诺尔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的异样。
“穆拉德二世死了。”
以撒叹一口气,对准北边,在胸前画一个十字。
1451年2月16日,“胜利者”穆罕默德一世之子,后来的“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之父,“淡泊名利者”穆拉德二世在埃迪尔内溘然长逝,享年四十八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