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了,争强好胜的心没了,没想到你小子小小年纪,倒是能忍得住!莹莹都在京城当街骂江老头了,我还以为你肯定要讽刺人致仕了还占了潞河驿整整一个院子,真是好大的排场。”
“莹莹骂的时候,人家还是堂堂首辅,朝中元老,别人顶了天说她胆大包天,说不定还有人暗地里拍手叫好,称赞她光明磊落,不畏强权。可今天在驿站我要是不满发难,别人就要骂我落井下石,仗着老师的势,欺凌人家这位刚刚致仕回乡的老臣了。”
说走就走的张寿,此时已经扶着葛雍在一家挂着百年老店酒旗的客栈面前下了车。迎出来的那位掌柜满脸惶恐和激动,显然已经从早到一步前来打点的小花生口中得知了他们的身份,那双手伸在半空中,仿佛想要去搀扶葛雍,却又不敢。
结果,反倒是葛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直接把右手往那掌柜的手中一搭,这才声若洪钟地说:“莹莹说铜锅鱼好吃的那家百年老店,就是这儿吗?”
张寿瞅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阿六,心想在那驿丞面前声称是朱莹介绍的老店,那只不过是用大小姐来戳一戳江阁老的心窝子,其实朱莹唯一出京城跑远路的一趟,还是急急忙忙追在他后头到了沧州的这一回,哪有空停留通州品尝美食?这地方还是阿六介绍的。
真难为这小子出京送一趟张琛,结果却跑去了沧州,吃了两口东西就发掘了有问题的老咸鱼,回程时还在通州找到了一家号称挺好吃的百年老店!
他本待把这个解释说明的机会留给掌柜,可看到人小心翼翼搀着葛雍的胳膊,就仿佛那是易碎的玻璃人似的,却不太敢说话,他只能干咳一声道:“应该就是这家号称客栈整洁,被褥干净,饮食可口的百年老店,只希望不要让老师失望才好。”
那掌柜见葛雍笑得似乎挺高兴,这才稍稍大胆地说:“小店确实是从太祖年间开到现在,已经传了六代人,这铜锅鱼得看缘分,因为只有活鱼送来活杀现煮那才好吃,今天正好送来了活鱼,老太师您是有口福了。至于铜锅鸡、铜锅羊肉之类的,那是一直都有。”
他有些畏惧地迅速瞥了一眼葛雍,随即又看了看张寿,这才欲言又止地说:“至于房间,那是一定整洁干净,保管您满意。只是……小店统共有十七八间房,但之前已经有六间房住了客人,若是要把客人请出去到别处住……”
没等他把话说完,葛雍就乐呵呵地笑道:“为何要把客人撵出去?人家是住店,我也是住店,哪有为了我住店,就把人撵出去的道理?”他说话间已经进了店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这两层的店堂,随即就欣然点头道,“地方不错,剩下的空屋子都给我们留着就行。”
掌柜之前听那个打前站自称小花生的少年说葛太师和国子监张博士师生要入住自家小店,就已经快惊呆了,等意识到这会给自家百年老店带来多大的口碑,他就险些没高兴得合不拢嘴。可随之而来,他就想到了偶尔遇到过的那些大人物有多讲究和挑剔。
从卧具到摆设到饮食,这也就算了,这些人动不动就要驱赶客人,这却是最大的难题!去年一位知府不知道怎的突然挑中了他们这家老店投宿,整整包下了他这所有屋子三天,在此之前把入住的四位客人都给赶走了,而最终给他的食宿钱……呵呵,就两贯钱!
可现在,一个比那知府大不知道多少的一品太师,竟然这样平易近人,怎不叫他意外?
而当葛雍说完这话之后,看到张寿示意阿六直接拿出了五贯钱的钱票递上来,掌柜终于喜出望外地确定,自己真的时来运转了。于是,他亲自奔前走后,把这一老一少两位尊贵的客人引到了相邻的两间上房,眼见两人对条件表示满意之后,立刻麻溜滚下厨了。
没错,在这家百年老店,他这个掌柜的其实是东家,但更是大厨。至于伙计,一个儿子,一个刚十六的侄子,还有八岁的孙子,婆娘儿媳帮忙打杂,再也没有一个多余的雇工。
前世住过七星级豪华宾馆,住过豪华仿古民宿,今生住过乡间朴素民宅,住过豪奢的赵国公府,住过国子监简陋的号舍,也住过沧州县衙的客房,如今拥有张园那样一座豪华园林,张寿对于住的标准,已经下降到了干净整洁就行这样一个很普通的标准。
而当他吩咐阿六安顿好自己的行李,过去看葛雍时,就发现老师比自己更加随便,竟是已经开始看书了。知道劝也劝不好,本来就是自己惹出了这下场的他只能去看两个将来学生,可一推门就只见同屋而住的他们也同样正在刻苦读书,索性直接拉上门悄然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站在二楼走廊里,张寿看见店堂里的灯已经点了起来,而走廊尽头还能看见有人张头探脑,可一发现他,就立刻缩回了脑袋。知道是自己一行人不住驿站却住在这客栈,其他住店的客人难免好奇,他也不以为意,径直走下了楼梯。
一个小伙计正要迎上来招呼,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葛太师和张博士住在这吗?”
随着这声音,满头大汗的江家亲随就冲了进来,一看到张寿,他就立刻挤出了满脸笑容,快步抢了上前:“张博士,我家老爷得知潞河驿的驿丞以房子住满了为由拒绝了葛太师和您入住,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说是立刻把他那院子腾挪出一半来,请您二位……”
没等人把话说完,张寿就打断道:“敢问你家老爷是……”
“我家老爷是刚刚致仕的江……江老大人。”那亲随险些一张嘴把阁老两个字说出了口,随即又力图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更灿烂一些,“我家老爷说,那院子统共有十几间屋子,腾出一半就是七八间,咱们两边挤一挤也就够住了。”
“原来是江老大人。”张寿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口气也显得非常温和,“刚刚驿丞并没有拒绝老师和我,只是为难地表示已经住满了人。那时候浙江布政使刘方伯也说了让屋子,但老师已经当着大家的面婉言谢绝了,江老大人莫非没听说吗?”
见那亲随登时面色僵住了,他就呵呵笑道:“潞河驿既然正好住满,我和老师住在外头这客栈,也自无不可,没有什么不便的。而且,既然刚刚已经谢绝了刘方伯让屋子的高义,又哪能现在接受江老大人让屋子的盛情?这岂不是瞧不起那位热忱的刘方伯吗?”
“言行前后不一的事情,老师是从来都不做的。这家百年老店馆舍整洁,饮食美味,老师很满意,这点食宿钱,我这个学生还是出得起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而且江老大人出京回乡,料想仆从行李都不少,既然已经在潞河驿那院子里安顿下来,如今为了老师和我再腾挪屋子,不免要花费大量力气,老师和我怎么过意得去?所以,还是不搅扰了。”
他看也不看那明显想不出说辞的亲随,笑容可掬地说:“这样吧,想来你奉命而来,就这么回去也不好交差,我写一份帖子,劳烦捎带回去敬呈江老大人。”
那亲随越是听张寿刚刚这番话,越是觉得话里藏刀——无论是最初暗指自家师生在驿站门口,那位浙江布政使出来让屋子的时候,自家老爷不派人出来说话也好;还是后来暗指老爷回乡人多行李多也好,显然是不够廉洁也好;反正都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然而,人家到底还是把话说得非常婉转,而且又是自己乐意掏钱在外头住客栈,他难道还能把这两位硬是拖回去住驿站?
尤其是当看到二楼不少明显不像是张寿这一行人中成员的家伙在那鬼鬼祟祟窥视时,他就更加心情郁闷了。好歹也是当朝太师外加赵国公府的未来女婿,住客栈就那么不讲究吗?就算怕赶客人传出去不好听,给两个钱撵了人走,包下这一整座客栈,不是很正常吗?
甭管他怎样腹诽,张寿的帖子仍然一蹴而就,随即装进了信封。虽然觉得信封上敬呈江翁那四个字实在是写得不怎么样,可那亲随见葛雍连个面都不露,张寿也根本没有带自己去拜见葛太师的意思,他也只好怏怏告退。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那位刚刚连面都没露的掌柜就把自己三个当伙计的儿孙叫了过去,面授机宜后,把三个人放出去了两个。
一家在通州凑合着还算生意不错可以温饱甚至小康的百年老店,好容易迎来了自己百年历史上最尊贵的客人,人家钱没少给,其他客人也一个都没撵走,只要殷勤伺候着,临走时说不定还能厚颜求一幅墨宝,可刚刚却差点没被人给请回了驿站住,真是岂有此理!
这种故作姿态的伎俩,本来就是天天和各种客人走的掌柜怎么会看不穿?
于是,当那江家亲随去向江阁老复命的时候,江阁老硬逼得堂堂老太师出外住客栈,等人住了客栈之后又假惺惺去让屋子,这风评就从这家百年老店往外流传,没多久就在整个通州不胫而走。因为传这话的并不仅仅只有他一家,那位浙江布政使刘川也添油加醋了一番。
而当江阁老得到回报,又阴着脸打开信封,拿出张寿亲手写的那张帖子时,一扫其中内容,他就差点爆了。
因为那帖子上赫然写的是:承蒙好意,然老师性喜挑灯夜读书,不敢扰江翁清静。而江翁使人构陷鄙人未婚妻父兄在前,使人攻谮我师生在后,鄙人自当敬而远之,更不敢叨扰。
狂怒的江阁老几乎是第一时间将那帖子扯得粉碎,等那碎纸片犹如雪花一般飘落在地,他方才怒瞪那亲随道:“你就连看也不看,拿着这帖子回来了?你怎么不把这帖子直接摔到那个狂妄的小子脸上去!”
那亲随差点被江阁老骂到泪流满面。人家送给您老人家的帖子,还特意用信封封口了,我有多大的胆子,还当面拆开来看,看完还摔人家脸上去?
然而,老爷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辩解,只能慌忙跪下请罪。江阁老本就心头火大,此时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劈手一个茶盏砸出,喝了一声滚出去。而一旁默不作声的那位复姓司马的幕僚,则是直到这时候,方才赶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东翁,东翁,消消气!此一时彼一时,且看他能嚣张几时!”
“我是气那些指斥我刚愎自用的人,无不口口声声说那小子宅心仁厚,虚怀若谷,乃是温厚君子,为人师表,在沧州又对百姓如何如何,可你看他这帖子上都写了什么?这是温厚君子?呸,这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司马厚嘴角抽了抽,心想人前君子人后小人,这不是朝中官员一贯的德行吗,你老人家还敢说别人?可他面上却没流露出一星半点,反而细声慢气地反复规劝,最后瞅了一眼地上那碎纸片,这才轻声说道:“东翁要是气不过,把这碎纸拼出来传出去,让人看看?”
“撕碎了再拼起来,别人还不得笑我没有容人雅量?”
江阁老心中后悔刚刚冲动,但不愿意做这种让人笑话的事,冷哼一声就不耐烦地说:“我不过是试探着自请致仕,皇上却只留了我一次就准奏,那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我也不多留,让那些家眷去收拾行李慢慢走,我先轻舟回福建,朝中人自会寒心,这不是待老臣之道!”
他瞅了一眼身边这位幕僚,语重心长地说:“我接下来要乡居几年,你就要自谋前程了。这些年宾主一场,你送到通州就行了,今后且帮我看着朱家和陆绾,还有这小子的下场!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自会吩咐人把他这睚眦必报的行径宣扬出去!”
“东翁放心!”
口中答应得斩钉截铁,可当退出屋子的时候,人过中年的司马厚却是嘴角一挑,轻蔑地笑了笑。都已经是下台的阁老了,明明要摆出一副政见不同拂袖而去的样子,却还要在这通州摆威风摆阔气,还要和人家正如日中天的葛氏师生争……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至于宾主一场,呵呵,他干了多年,如今江老头一分程仪都不给,他还反送了人一百贯程仪,江老头倒拿得下手!朱莹之前还少骂了一句,那是爱钱如命的吝啬鬼!还想散布流言诋毁张寿……也不想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相反的流言恐怕早已满大街乱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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