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和二皇子昨天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当这一日,甚至比昨天去参加文华殿经筵时穿得更庄重更正式的张寿,在陆府门口遇到亲自迎出来的主人陆绾时,这位一向在外人面前很沉稳的公学祭酒,就忍不住低声问出了一个理应是陆三郎这个小胖子才会问出来的八卦问题。
对于陆绾提出的这个问题,张寿同样是百思不得其解——二皇子昨天明显是狗急跳墙乱咬一气,而大皇子好像是有人指使,可说出来的那一堆话,与其说是攻击他,颠来倒去却是坑自己,这兄弟俩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只不过,人都已经被皇帝给直接撵出了京城,看那样子要东山再起,除非天翻地覆,所以他想不通也就放下了。
于是此时此刻,他就不以为意地笑道:“都已经是从今往后都未必能见到的人了,管他们干什么?陆祭酒不觉得今天令郎的这场冠礼更重要吗?虽说没请太多达官显贵,可今天这事儿之后,陆三郎就算是独当一面的人了。紧跟着就是婚礼,说来还真快。”
“这小子成天就想着出风头显摆,太招人恨!好在他还不算太蠢,上书请求东宫侍读轮流做,他这一期的其他同学能够雨露均沾,”嘴里说着陆三郎不算太蠢,但陆绾那表情却显得很欣慰。他一贯觉得这大胖小子太贪婪,没想到真正的大利面前,人反而把持得住。
而他刚刚一时忍不住对张寿吐槽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此时也就顺势丢在脑后了。两条落水狗和陆家的前程未来相比,那当然是后者更重要。
因为之前葛雍挑他礼仪轻慢的刺,今天他是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此时从衣着到亲自迎接张寿的礼仪,那都是一丝不苟,唯有在这会儿说话的时候稍微随便了一些。
毕竟,今天又不至于高朋满座,宾客盈门,从头到尾全都按照仪礼中的冠礼仪制去走,那他和张寿全都得累死。最重要的是,他早就看出来了,张寿这个人,对繁文缛节那一套明显不太感兴趣,而葛雍之前挑刺,也只是变相让他更重视张寿这个正宾而已。
此时宾主双方谈笑风生地进了大门,陆绾正说着都请了谁谁谁——毫无疑问,陆三郎这场冠礼,并没有请太多的长辈,其中最重要的长辈,便是陆三郎的未来岳父工部刘侍郎,余下观礼的人,包括赞者等等,反而是以张琛为代表的张寿其他那些学生。
而他更是吃透了张寿给九章堂今日放假休沐的精神,把九章堂在京两期的监生都请了过来观礼。对此,他前所未有地收获了陆三郎一大堆感激,这会儿说起,他仍然不禁有些唏嘘。
“若非张博士你,就陆筑那惫懒的性子,将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个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其他出息是不可能了。有你慧眼识珠,这才有如今浪子回头变天才的陆三郎。你当初带着朱莹打上门来救他时说的话,算是名副其实了。”
张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我当初哪里打上门来,我是和朱莹大大方方上门拜访的好不好?当然,如果算上阿六悄悄从陆三郎手中拿到的某张关键性字条,那么把他当时的行为说成是登门找茬也确实没有错。
也亏得陆三郎那时候知道留下紧急暗号110。一晃这就一年多过去了……
他正要拿陆绾当时的态度打趣两句,却不防后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少爷,外头有客人来了。”
陆府的门房还没反应,阿六就突然先报了信,陆绾不禁愣了一愣。早听说过张寿的这个心腹臂膀神奇而强大,可这也未免太过头了吧?难道这世上是真的有千里眼顺风耳?
而最熟悉阿六的张寿却心中一动,立刻开口问道:“你是听到外间大街上有动静?”
阿六轻轻点了点头,见张寿丢来一个你最好说详细一些以防旁边这家伙听不懂的眼神——他确定应该是这么个意思,当下就一板一眼地说:“有一队二三十个人骑马小跑朝这边过来,而且还放慢了速度,这条街上今天会有这样排场客人造访的,应该就只有陆府吧?”
陆绾登时流露出了几分凛然之色。这要是阿六伏地听声,那么有这样的能耐还很正常,可人一点异样的动作都没有就做出这种判断,如若是在潜行作战,又或者伏击之类的战场上,这岂不是会建下奇功?可他才这么一想,就醒悟到,自己现在不是兵部尚书了!
他不由得自失地拍了拍额头,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陆筑的未来岳父是还没到,但他不喜欢讲排场,张琛那几个喜欢前呼后拥的小子也早就到了,他的两个舅舅都不是什么顶尖的高官,更不至于要摆这样的架子,其他我好像没请什么人啊……”
见陆绾明显陷入了迷惑,张寿刚刚只是隐隐有些猜测,此时却不禁面色微妙了起来。
不会……真的和自己想得那样吧?
不可能的,今天可是经筵第二天,讲学的名儒名士当然会换一批,而听众也会换一批,否则每天去听讲,对于讲学者和听讲者都是一种莫大的负担,据说这也是太祖皇帝的德政。
但是,也有人是换不了的,比方说太后还可以找借口不去,但主持经筵的皇帝,那却一定要杵在那。皇帝就算再特立独行,也不至于躲懒跑到陆家来!嗯,他一定是想多了,绝对想多了!会如此招摇过市跑来凑热闹的,还有朱大小姐,这会儿来的肯定是朱莹!
他正这么想,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阿寿这才刚刚进去?这么巧,看来我到得不早也不晚!”
听到果真是朱莹,陆绾刚刚还微微蹙起的眉头立刻舒展了开来。虽说按照规矩,各家命妇千金只会去参加别家的及笄礼,至于冠礼,那都是男人们的事,可朱大小姐要来……那就来呗?反正张寿作为正宾,他也不怕有人会传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
然而,当他看见朱莹身后,那个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来,甚至还有余暇东张西望的人时,却是不由得立刻头皮发麻,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朱莹来了也就算了……可是,她到底是怎么把皇帝给带过来的?今天可是经筵第二日!
见陆绾见着自己就犹如见到鬼似的,皇帝顿时小胡子微微一翘,等看见张寿忍不住看向朱莹,小两口正在拼命互相使眼色,仿佛光是用眼睛就能对话,他这才威严地咳嗽了一声,随即主动答疑解惑道:“你们不用打眼色了,朕都替你们累得慌。”
“不用想这么多,昨天出这么大纰漏,今早朕就已经在朝会上说了,经筵暂停一日,让司礼监去重新梳理一下,把每日讲学的人,听讲的人,排出大名单来,也好人人都心里有个数。若是打算在朕面前来一场激烈辩论的,那就都各自做好准备,别像昨天那样打乱仗。”
皇帝你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围观群众看热闹心态实在是太明显了!
张寿心里这么想,但绝对不会说出来。可他不说,皇帝优哉游哉地背着手过来,却是冲他微微一笑道:“本来今天三郎和四郎过来更合适,但是,三郎正带着四郎在那绞尽脑汁地做着做你布置的习题,抽不出空,所以朕只能代他们来看看,回头给他们讲一讲。”
见张寿登时无语,皇帝就笑眯眯地看着陆绾道:“怎么,陆卿不欢迎朕?回头你这应该还会有更多不速之客。唔,之前应岳山长之请,朕已经下旨召集精通天文算学的人才了。这近畿之地就有几个,如今人已经到了,虽说通过初考,但之后的考核朕不想交给钦天监。”
皇帝毫不掩饰自己对钦天监的不信任,见陆绾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分明是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就微微笑道:“所以,你得让你家里的人镇定一点,不要透露朕的身份。就只当朕是个寻常客人。这样一来,朕才能通过陆筑观察一下号称精通天文术数的‘人才’。”
天子特意强调了人才这两个字,张寿顿时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意思。
这是讽刺来应召的人徒有虚名呢,还是皇帝对这批人抱有期待呢?这是要他亲自把关筛选呢,还是打算把这个重任交付给陆三郎呢?
想了想觉得麻烦,他也就打了个哈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陆祭酒就照皇上说的,好好安排一下就是了。”
你说得简单!陆绾简直都要疯了,天子驾临臣下私邸,这是非常少见的——就算当今皇帝喜欢在外头闲逛那是出名的,这种情况那也少见,如今这让他怎么接待?最重要的是,皇帝竟然还要隐藏身份,可家里来的客人里头,一多半都是认识这位天子的!
前兵部尚书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疼到要炸开了,可皇帝却突然轻轻做了个手势,随行的一个护卫就双手捧了一个匣子送到了他的面前。
“陆三郎既然是今天冠礼,一加缁布冠,二加进贤冠,三加爵弁。这三样朕知道你都肯定准备好了,再说历来也没有赏这个的道理。昨天既然有人说朕宝库里多的是羊脂美玉,朕回去就让人在库房里清理了一下,这玉狮子镇纸和那根簪子,是赏给你家那小胖子冠礼的。”
陆绾顿时更加头大了起来。这要是正式颁赐,那当然应该用极其隆重的礼仪来谢恩,然后诚惶诚恐地接下,至不济也要陆三郎来亲自磕个头。
可问题是,如今陆三郎那是正处于冠礼之前披头散发的状态,怎么见人?
更何况皇帝刚刚还让他别张扬!
无奈之下,陆绾只能先行接过,双手过额表示敬意和感激之后,这才捧着匣子在胸前,低声说道:“既如此,臣谢过皇上厚赐,这就去安排一下。”
说到这里,他想都不想就直接把接待皇帝的差事甩给了张寿,自己抱着这么两件既有面子,却又是大麻烦的赏赐快步离去。而他这一走,刚刚先声夺人,随即却又在旁边笑吟吟看戏的朱莹方才对张寿笑嘻嘻地说:“阿寿你别怪我,我是半道遇见皇上的,可不是蓄谋已久!”
“莹莹,蓄谋已久这四个字不是给你这么用的!”皇帝非常满意朱莹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对他还是老态度,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他见张寿竟然在那揉眉心,就故意板着脸说,“怎么,你看到朕来,你就这么不高兴?”
“因为皇上不只是来看热闹,还带来了麻烦。”知道皇帝在这种非正式的场合,并不喜欢别人肃然如对大宾,所以张寿也索性实话实说,“原本打算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泡汤了。”
“你这个今天冠礼的正宾,竟然把冠礼这等严肃郑重的事,当成偷闲?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冠礼?嗯?”皇帝义正词严地给张寿上了片刻的礼仪课,见张寿一副恭聆训示的表情,可那明显是压根没在听,而朱莹也在那一脸神游天外的样子,他也就懒得再挑刺了。
“也就是你们了,和朕说话都敢这样,一个装模作样都不用心,一个更是连装都不装!什么朕带了麻烦过来,别人愁的就是没事做,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别装蒜了,是让陆三郎做,又不是让你张寿做。莹莹你也别老是觉得朕压榨你的如意郎君!”
朱莹这才眉开眼笑。压榨陆小胖子那是应该的,而压榨张寿,那可绝对不行……他们下个月就要成婚了,张寿哪来这么多空!此时此刻,她完全忘了,陆三郎的婚期比他们还早。
她朝张寿使了个眼色,见张寿立刻代替陆三郎满口答应,等到皇帝拿出一副长辈的架子,继而竟是让张寿称呼他为叔父,以免“泄露身份”时,张寿也只是微微犹豫,竟然就答应了,她顿时又欢喜,又难过。欢喜的是皇帝如今对张寿俨然有些如对子婿的亲切,难过的却是……
母亲和她的救命恩人,张寿的生身母亲,却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就这么陪着皇帝和张寿往里走,等到陆绾再次出来,迎了他们三人往一旁招待宾客的花厅中去时,她就突然开口说道:“叔父连小胖子的冠礼都赏了一尊玉狮子镇纸和一根簪子,昨天阿寿气得连身上配玉都砸了,您总该有个补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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