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之中,乍逢意外故旧,慕紫轩心神一凛,他如今伤势沉重,感知也下降,未察觉胡离竟不知何时也出现在观中。
但饶是如此,慕紫轩虽惊不乱,强提心神,轻笑道:“哈,没想到夜半三更,废观破庙,竟还能巧遇胡二公子。”
胡离上前,拈起道观香炉上的几支未燃尽的残香,重新点起,道:“胡某既至蜀地,总要祭拜下沦亡异乡的亲族,只是没想到再遇慕兄,慕兄竟已沦落如斯。”
慕紫轩自然不相信只是单纯巧遇,七日前与饿鬼道的战斗中,五觉门霍知微等人在饿鬼道阵营中发现了胡离和胡言的踪影。而胡言身负妖瞳,洞察秋毫的本事犹在五觉门之上,由他在高处纵观全局,找出慕紫轩的行踪,并通报给胡离并不难。
所以胡离出现在此,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于是,慕紫轩不动声色道:“胡宇死在道观外不远处,而胡不归死在蜀郡城内,胡二公子若要前往悼念,我可替你指明方向。”
“不必了……”胡离躬身遥遥祭拜,将手中的香插在香炉上,“祭拜重要的不是地点,而是祭品,祭品够分量,其他的,二叔和三弟想必不会在意。”
“就是就是!”一阵柔媚女声传来,一双玉腿从脏兮兮的房梁上垂下,却不染一丝尘埃,入秋已久,脚上依然穿着轻佻的凉屐,被丁香汁涂染的脚指甲像鲜嫩的豆蔻,撩人心神,“虽然慕大盟主你生得英挺俊朗,是小妹最喜欢的那一型,可既然害死了二叔和三哥,那就没办法了,只能以你为祭品,祭奠二叔和三哥亡魂了!”
虽看不清样貌,但听的这撩人声音,便知是胡家排行第七的胡媚儿也到了。
慕紫轩却道:“七姑娘要杀我,就怕你二哥并不是这样想的。”
此话一出,房梁上的玉腿绷直,不再晃动了,而胡离开口,却是惊人之语:“慕兄,你可愿归顺吾皇北龙天?”
“二哥!”胡媚儿立时抗议出声。但胡离却自顾自往下说,“如今慕兄在人族之中,已是仇家遍地,正邪不容,唯投靠北域妖世,才有你的容身之地,而慕兄才能亦是吾皇所需,只要慕兄肯来效忠吾皇,妖族三尊将变成四尊,而待吾皇北龙一统天下,更可封慕兄为人族国主,替吾皇牧治人族万民,岂不美哉?”
慕紫轩自没有被胡离这番迷魂药冲昏头脑,轻笑道:“哈,就不知道北龙天所需的究竟是我,还是我手上记载九鼎方位的半卷天书?”
胡离淡淡道:“慕兄既归顺吾皇,总要展露忠诚,献上半卷天书,只是忠诚的一部分,也正可当做我二叔和三弟的祭品,而吾皇北龙,对忠诚之士不会亏待。”
慕紫轩露出一抹嘲色,“不会亏待?包括为北龙鞠躬尽瘁的胡不归吗?但好像如今胡不归的子侄却在许以高位,招揽杀了胡不归的仇人啊!”
“噌!”
一道妖气自胡离身上溢出,震得背后三清像摇动作响,这是怒意不受压制的流泻而出。但胡离面色依旧不变:“慕兄,挑衅并不能改变你的困局,慕兄,你是聪明人,应知胡某虽是在招揽,但其实,你没得选!”
胡离前踏一步,身上竟散发出庞大的妖气,他天生天缺地漏的身体,无法修炼出妖元,却可以通过《天狐如意法》的“无量篇”,暂时借用其他妖的妖气存在体内。
他此行既只带了两位弟妹,便证明是有备而来,出发之前,已从饿鬼道道众那里借满了真气,如今的胡离,是不负三尊之名的高手!
而慕紫轩亦在思考,他的嘲讽,只是试探胡离的态度,北龙要的只是天书,至于要不要他?他猜应该是不愿要,也不敢要。
那随胡离去北域妖世,应是九死一生,胡离会花费时间和口舌招揽他,也多半只因为不想直接动手,以免惊动正道人士,徒增变数。但若在此拒绝,以他伤势,硬拼此时的胡离,同样凶多极少,而再惊动正道之人,那便是十死无生了。
或许该假意答应?似乎这才是唯一的选择,又或许再等等,能等到他的援军……
“又或者,他可以选择死在这里。”此时,又一道声音自观外传来,与声音一同的,还有一道手捧袖珍棋盘,身着黑色儒服的年轻人——儒门公子沈奕之,而沈奕之入内后侧目看向慕紫轩,“还是你想等援军?但你的援军,不会来了!”
沈奕之说罢,掏出一片染血布帛扔在地上,布帛上拓印的花纹刺痛了慕紫轩的眼,那是皇世星天秘密联络的印记,落在沈奕之手上,便意味着印记已被洞悉,他沿路留下的记号,反而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而再看道观外墙头上,以洛晓羿为中心已立了一排华章儒府弟子,各个开弓张弦,箭镞在月光下映出一片森寒。
双方分峙,瞬成三方对局,本就诡谲的局势,更显莫测,在场氛围一时凝滞。
慕紫轩身受重伤,却怀有天书,是必争的目标。
胡离修为横绝,儒门人多势众,双方暂时均衡,但身处正道腹地,随着儒门援军会不断到来,均衡将会打破。
“慕兄,看来你没时间犹豫了。”胡离先开口,正道可没有和慕紫轩谈判的空间,慕紫轩想要突围,就必须与他联手,而他,是该先偷袭慕紫轩夺取天书独自突围?还是与慕紫轩一同联手?
“胡二公子,你似乎也没时间在此从容,还不放弃吗?”沈奕之侧目瞥向胡离,此时仍需忌惮胡离那身测不准的修为,是该拖延至援军到来,将二者一同击杀?还是先劝走胡离,确保对慕紫轩的围杀万无一失?
言语的交锋,眼神的试探,无形之间,已是交锋千百回合。
而此时,却听慕紫轩朗笑道:“哈,我的援军,不就在这吗!”
说话同时,慕紫轩奋起余力,作为最弱势的一方,竟是首开战端,一掌击向沈奕之。
“放箭!”,观外,射艺坛主洛晓羿见慕紫轩掌袭沈奕之,立时一箭射出,长箭截断慕紫轩的掌劲,同时一声令下,霎时,儒门弟子齐射而出,箭如雨下,射向道观内的慕紫轩。
而慕紫轩被洛晓羿的箭逼得撤回掌势,却旋即负手身后,全然无视临身的箭雨,哪怕下一瞬便将被射得百孔千疮,竟也丝毫不做抵挡。
“唉!”眼见慕紫轩不动如山,却闻胡离叹了一声,身上妖元喷涌而出,化作一个狐首,替慕紫轩吞下了漫天箭雨。
而慕紫轩在胡离出手的瞬间,立时足下一蹬,冲破道观屋顶纵身而去。
慕紫轩已算准了,让沈奕之继续等下去,只会让儒门的援军越来越多,所以他必须立即动手。
而他若死,胡离无暇搜取天书,更无法带着他的尸体在箭雨中逃离,所以,慕紫轩拼命一赌,逼得胡离出手援救自己,而他便在胡离和儒门两方动手的瞬间,毫不犹豫的脱身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而慕紫轩一走,胡离和儒门也随即罢斗,慕紫轩逃遁,势均力敌的双方再争下去也无意义。
胡离收拢妖气,朝沈奕之笑道:“沈公子,第三次见面了,你是要和我再闲话几句,还是先去追击慕紫轩?”
沈奕之依旧面无表情的冷道:“围杀的关键,不在于杀,而在于围,只要围笼不破,杀,只是必然的结果,我,不急,倒是你的兄弟,似乎比我还急!”
而胡离听闻此言,脸上笑意却一敛,立时道:“七妹,我们走!”
说罢,已领着胡媚儿纵身出观,沈奕之不做阻拦,只手托着袖珍棋盘,看着胡离远去的背影,道:“智者无情,情多则失智,胡离,你可莫让你的兄弟们拖累致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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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离出观瞬间,便将视线投在远处峰上,便见峰上已无胡言身影。
出发之前,他便对胡言三令五申,让胡言只需找出慕紫轩的下落并通告于他,切不可急于报仇,孤身追杀慕紫轩。
可他,还是低估了胡言对慕紫轩的恨意,也是,毕竟连他自己,都快压抑不住将慕紫轩碎尸万段的冲动。
但他是妖世智囊,他要冷静,要不受情绪影响,要将妖族利益最大化,为此,他能将二叔和三弟的死当筹码,能和弑亲血仇谈笑风声,可这些……胡言做不到啊。
他原本最多话的幼弟胡言胡小九,自从从死去的老三胡宇那里承接了妖言后,便无法再说话,只将满腔的恨火压抑在心里,不断累积,无从发泄,等待着自己许诺给他的遥遥无期的复仇之日,日复一日,终于这一日,胡言等不了下去了,恨火爆发!
胡离心中罕见的涌现惶急不安,他知晓慕紫轩如今有伤在身,也知道胡言近年修为突飞猛进,但即便如此,慕紫轩也不是胡言能轻易对付的人,虎豹虽伤,凶性更甚,何况慕紫轩远胜虎豹。
他足下疾奔,心头狂跳,却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双眼将四周一切印在心里,观察、分析、推测,竭尽心神的找寻一切胡言经过的痕迹……
终于,他在一片狼藉的林中,发现了跪倒在地的胡言,显然,眼前爆发了一场战斗,而且在短短瞬间结束,但好在,胡言还活着。
胡言披着发,垂着头,在发丝遮挡下,眼泪隐秘的从下颌滴落,自叔父兄长亡故之后,他每一日都在废寝忘食修炼,天赋的神通碧火邪瞳已开发纯熟,从三哥胡宇那继承的妖言也有小成,他自觉进境神速,可……可那慕紫轩,竟也有如斯进境!
即便受伤,竟仍能轻易击败他!
胡言不怕一时不如人,他可以奋力的追赶,将以往荒废的时光补回来,可他却怕,哪怕竭尽全力追赶,双方的距离仍在不断扩大,扩成令他绝望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看胡言只是受了些伤,还算安然,胡离不易察觉的舒出口气来,随即面色一沉,假装没有看到胡言的眼泪,“不听号令,擅自妄动,不论是军法还是家规,你都已是死罪!”
“二哥,你别吓我,小九他只是报仇心切!”胡媚儿见胡离说得严重,花容失色,忙按住胡言的头道:“小九,快向二哥认错,哎呀,你不会说话,磕头总会吧,快求二哥原谅!”
胡言木然得被按下了头,脸贴在泥里,泪水与泥浆混合,黏在脸上。
而胡离话锋一转,道:“不过,这罪责在我,是我不能再取信于你,我曾向你许诺,二叔和三弟的仇迟早要报,但一次又一次,我总是让你忍耐,然后与凶手合作,甚至拿他们的死做筹码,争取更有利的交易条件……莫说是你,连我也不信自己,是否真有心为他们报仇……”
“所以,你可以不再信我,但你要信自己,认清差距,知己知彼,然后精进修为,天下没有毫无破绽之人,下次出手,务求全功,亲族的血仇,交你去报了!”
说罢,胡离转身离开。
“走了!还跪着干嘛,接下来的活,少你不行呢!”胡媚儿见状,踢了踢胡言。
胡言却没有立时起身,而是又朝着胡离的方向叩了个头,叩谢兄长的维护和开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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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自道观脱出的慕紫轩,又遇上了截杀的胡言。
好在对手只他一个,慕紫轩没有时间与他纠缠,先示敌以弱,又拼得以伤换伤,终在一瞬间速败了胡言,但他身上也再添新伤。
没有时间慢慢医治,他将从道观取来的药粉胡乱的洒在了肩背上的创口处,又囫囵吞下几个药丹,虽无空暇化消药力,但也觉丹田内散乱真气已回复聚拢,也算有些效果。
可他知晓,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更严峻了!
儒门的出现,证明他行踪已被发现,接下来,铺散开的搜捕网便会收缩,敌人将从四面八方而来,不断消耗他的体力、真气,加重他的伤势,在不断的围追堵截下,他能奔逃的方向会被操控,而当他精气神衰微到极致时,那张网便会彻底收紧将他束死其中。
包括此时也是。
他就像孤军深入的棋子,在对方奕者的围堵下,未察觉间,已被引导到了对方希望他前往的方向。
于是,他逃入了一片竹林之中。
慕紫轩猛然察觉,他知晓此处,此处唤作悠竹林,是从蜀中通往通天道的毕竟之路,因为连接洞天,所以灵气充裕,适宜……布阵!
慕紫轩心中一沉,正想退出此地,却见周遭林立的竹子竟如周天星辰一般,各自以琢磨不透的轨迹兀自移动,如阴阳流转,五行轮换,哪里还辨得清方向?
而随着竹林的移动,一个久候多时的身影,亦在竹林现出。
慕紫轩见状,不再试图逃走,他将一身真气聚拢,催生至极限,缓步向前走去,眼前,将是最艰苦的一战。“果然是你,也早该是你,鸟叫儿!”
身前,纪凤鸣持扇而立,在幽篁之中举头望月,如作缅怀,“一月又一月,又到月圆时节了,今晚的月色,像不像与十三年前,你我初遇时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