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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柔情终已远 相逢亦断肠
    任停云所率骑军师之兵,乃为各府所募之精壮,俱穿玄甲,锋锐不可当。南若云、杜屹等分将之。每战停云皆帅之为先锋,所向无不摧破,贼兵畏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小半个时辰之后,众将都走出了中军帐,只剩了任停云程羽二人。任停云舒了口气道:“眼下没什么事了,一会儿咱们去瞧瞧亭儿。”程羽笑道:“最好!不过咱俩这一身脏污,还是先寻个浴池痛快洗一洗罢。”任停云摇摇头:“我也正想沐浴,可是不爱去外面的浴池,要洗就回家去。”

    正说着,舒海捧了几套崭新的军袍,一双新靴、告身、敕牒走了进来:“大人,这是兵部刚遣人送来的。大人可要换上么?”程羽拿起告身,抽开来一瞧,只见上书楚州军都尉总兵任停云晋将军阶,仍领原总兵官之职。并盖着朱红大印:兵部告身之印。便笑道:“如今兵部办事倒利索,巴巴的给你送了来。”

    任停云道:“制书就放在这里,衣裳带回家去沐浴了再换。咱们现在就走。”舒海笑道:“小的已经叫他们烧好水啦。”任停云点点头:“那好。云飞,咱们就在这里洗了回去。”

    两人沐浴已毕,任停云换上将军军袍,两人正要出营,却又有一人走了进来:“停云大人。”任停云一瞧来人竟是李樊生,奇道:“云溪兄怎么今日就到了?”李樊生笑道:“下官在华荫关内也无心久呆,所以第二日就往京城赶了来。大人一举击破番军,听舒海说大人又新晋了将军,真是可喜可贺。”任停云微微一笑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喜的。云溪兄既然赶来了,就好好安歇罢。这位是程云飞,我二人要入城一趟,先走了。”李樊生忙向程羽行了一礼:“见过程大人。”又向任停云道:“停云大人。。。”

    任停云停住脚步:“云溪兄可是有事?”李樊生踌躇一会,方道:“下官的妻小都在泾阳,距京城是极近的,下官想回家瞧瞧他们,不知大人可允?”任停云点点头,诚挚地道:“也好,征你为行军参军之事,我已向兵部递了文书。不过明日我率军出战之时你就不要跟随了,赶紧回家去罢。我击退番军后再去找你。尊夫人是陆将军之女罢,还请代为向尊夫人致意,请她节哀,不要太过伤心,保重身子要紧。”说罢便和程羽一道出了营帐,又吩咐舒海道:“你去对几位巡检大人说,给大伙儿两个时辰的假,凡京中有父母妻儿的都可以回去探望,但申时之前必须归营。”舒海忙道:“是,小的这就去传话。”

    两人打马入城,径向金翠坊而去。到得任宅门外,程羽下马敲门道:“柳嫂子快开门,看是谁来了。”不一会儿柳嫂子打开门笑道:“知道是公子爷回来了,城中都已传遍了,说是公子爷领着大军赶回来打跑了番贼,小姐等不及要跑出去找你们呢。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了的。”

    两人进了门,早见任雨亭一袭浅绿春衫,和紫菱两个喜孜孜地迎了上来,雨亭笑道:“哥哥怎么直到这时才回家来呢,柳嫂子快去准备午饭。”那柳嫂子正接了马往马厩而去,口里应道:“知道的,家里还有程公子上回带来的酒呢。你们中午可要喝点?”

    任停云道:“酒不能喝了,咱们用过午饭就得走呢。”说着已和雨亭等人走入了正厅,程羽便唤道:“渴死了,茶呢?”紫菱抿着嘴笑道:“就来了。”说罢出去烹茶。任停云将妹妹打量一番道:“年前没有和妹妹道别就去了楚州,说起来真是大大的不该,虽说今日是端阳,可是军务在身,也只能陪妹妹吃顿午饭呢。”任雨亭笑道:“不打紧的。知道你们事情多,其实只要哥哥回来了就很好,今后咱们总算是又聚在一处了。”

    任停云摇摇头,叹道:“只怕一时间还不能长聚呢,眼下番军只是暂退,就算将西台军赶了回去,又得要回师救援东都。但愿这一战不会拖得太久。”程羽点头道:“正是,这仗多打一天,百姓就要多遭一天的罪。眼下正是麦熟之季,各地战火纷起,今年的收成是别想指望了。要是拖上个一年半载,”他摇摇头,“唉,真不敢想象中原大地会是怎样的惨状!”见雨亭面色发白,忙又安慰道:“亭儿不用害怕,有你哥和我,定能将番贼赶出国境的。对了,你哥哥又升了官,如今已是将军啦。”

    雨亭摇摇头,低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战乱的,那真是十室九空,哀鸿遍野。谁不希望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总是天不遂人愿。”这时紫菱捧了一个填漆小茶盘,里面放着两只白瓷蓝花小盖钟走了过来,任停云程羽二人忙接了茶盅,任停云说道:“妹妹不用担心,如今京城之围已解,你在这里只管安心住着。在家中好生照料自己,这战一打完,我们也就回来了。”

    雨亭强笑道:“知道了,哥哥不用牵挂于我。等你们打完仗回来,咱们在家中再好好摆个庆功会,让你们放开胸怀吃顿酒。”任停云微微一笑,又问道:“这些日子公主殿下不曾来探望你么?”程羽闻言,登时将一口茶喷了出来。雨亭略一迟疑,摇了摇头。

    见到这光景,任停云只觉一颗心往下直坠,放下茶盅强笑道:“没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柳嫂子怎么还没有做好饭呢,我倒有些饿了。”紫菱忙道:“我去催催她。”正说着,柳嫂子走进来笑道:“不用催,午饭已经备好了,请大家到饭厅去用饭罢。”任停云忙起身道:“柳嫂子,辛苦你啦。”说罢第一个走了出去。

    雨亭求助地望着程羽,程羽叹口气,摇了摇头:“我还没跟他说呢。先去吃饭罢。”

    午饭过后两人出了院门,跟雨亭道了别便打马而去。雨亭倚在门口,直望着两人出了坊道,驾马向北而去,她还在痴痴地望着。紫菱道:“小姐,他们已经走啦,咱们进去罢。”她话音刚落,雨亭身子一软,坐在了门槛上。紫菱惊道:“小姐,你怎么啦?”

    雨亭摇摇头,失魂落魄地道:“紫菱,我很担心他们两个,我真怕他俩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两个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归来才好啊。我知道眼下这个时局,总要有人去打仗,可是,我心里很害怕,很害怕。”她咬着嘴唇,闭上眼轻轻摇头,一滴滴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

    紫菱别过脸去抹掉眼泪,这才回头扶住雨亭强笑道:“小姐,你不用担心,公子爷和程公子都是本事很大的,他们都是好人,皇天菩萨会保佑他们的,你就别哭了,咱们回屋去罢,好么?”

    雨亭闻言,回头望着她道:“你说得对,咱们明天去上香,求佛祖保佑他们!”

    任停云程羽二人出了金翠坊,程羽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道:“停云兄,公主她,另有心上人啦。”任停云轻轻叹一口气:“我已经猜着了。”程羽又道:“你还是要想开些为好。”任停云心下说不出的难受,摇摇头道:“兄弟,咱们不说这个了,好么?”程羽只得道:“是。”

    两人沿着宽阔的大街打马向北面的兴安门而去。到得横街东面的延喜门外,程羽道:“停云兄,我先去虎贲旅营,将旅中事务交代一下。”任停云点头道:“好,我与你同去。”两人遂掉头一块进了延喜门。

    到得横街之上,却见御前侍卫胡进迎了上来:“任大人,公主殿下有请。”任停云不禁一怔,一颗心登时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于是下马道:“好,还烦请胡兄带我过去。”程羽便道:“停云兄,那咱们回头各自去军营罢。”任停云点点头。程羽自驾马往虎贲旅营房而去。

    到得长乐门外,胡进道:“任大人,请你在此处候着,下官进去禀报。”任停云点点头,胡进便径入太极宫去了。任停云伸手轻轻抚着坐骑的鬃毛,感觉到自己的心抑止不住地剧烈跳动,也不知道是喜,是忧,还是哀伤?

    约莫一刻的功夫,在他觉来却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久。当公主走到他面前轻声道:“停云”时,他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两人默默对视,都不知说什么才好。良久公主才开口道:“你,你还好吧?”任停云道:“有劳殿下动问,我很好。”公主点点头:“哦,那就好。”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任停云望着公主,只见她一身米色襦裙,披一条朱红披帛,风liu婉转,那魂牵梦萦的俏丽面容此刻瞧来却是觉得非常的陌生。终于公主又说道:“咱们走一走罢。”他点头应道:“是。”牵了马走在公主身边。

    两人向着延喜门缓缓走着,任停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绞尽脑汁,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最后还是公主先开了口:“你回来后去见过了雨亭没有,她还好罢?”任停云又答道:“谢殿下,她也很好的。”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公主又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任停云怔怔地道:“不,我从未那样想过。”此时两人已走到了延喜门前,公主停下了脚步,任停云也跟着停住了。

    公主抬头望着他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啦。”任停云忙道:“是,那我送殿下转回。”公主摇摇头:“不了,我知道你的事情也很多,这不过才几步路而已,我自己回去好啦。你去忙罢。”说罢转身,款款地走了。任停云绝望地望着一直公主进了长乐门,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坍塌,心中只觉痛不可抑,禁不住浑身颤抖,突然间喉间微甜,竟喷出一口鲜血来。

    望着地上血迹殷然,他咬咬呀,翻身上马,驾地一声疾奔而去。

    任停云打马出了城,一路狂奔上了北郊原,翻身跳下马来,默默望着原下的军营和南面的西京城,许久一动不动。当初两人同游北原,情衷初许,如今原上一派生机盎然,却是相知已成陌路,真是情何以堪?

    事如梦了无痕。

    天色渐黑,斗柄南指,他这才转身上马向军营而去。

    任停云离开北郊原之时,太子正在东宫丽正殿内与虞文俊、裴秀二人说话。这时御前侍卫副总管龚行健走了进来,向着太子行了一礼,太子便对虞裴二人笑道:“天色已晚,二位先回去歇着,明日咱们静候停云的捷报罢。”两人知道龚行健定有机密之事奏报,于是告退。

    太子这才不动声色地问道:“长捷,事情办妥了么?”龚行健恭声道:“回殿下,下官带了两人到军营中,已将那景长清处置掉了。”太子点点头:“还有谁知道么?”龚行健回道:“只有程云飞程大人恰好遇上。”太子笑道:“云飞知道是不要紧的,做得很好,你且下去罢。”龚行健又行了一礼,这才告退了。

    太子正要出殿,太子妃秦妍已是走了进来:“殿下,龚长捷来做什么呢。”太子上前携了她的手笑道:“没什么,他不过来回奏一件事情。你怎么还没歇息呢?”秦妍叹了口气:“麟儿身上有些不适,才请太医来看过。如今已是睡了,所以过来瞧瞧你。”太子忙问道:“麟儿怎么了?”秦妍道:“只是有些咳嗽,如今已经止住啦。”太子伸手搂住她的腰,笑道:“才把小的哄好了,你又来哄孤这个大的了。”秦妍笑道:“正是,你们爷儿俩一般的不教人省心。”太子笑道:“反正已是不教你省心了,不如咱们再给继麟添个弟弟或是妹妹,让你再多操些心?”秦妍红晕上脸:“说什么风话呢。”太子不禁哈哈大笑。

    秦妍斜眼觑他道:“眼看京城之围解了,殿下的心情畅快了许多呢。”太子搂住她的腰,柔声道:“可不是么。这些日子孤每日里内心焦虑,脾气也是不大好,有时冲你发火,可不要计较才好。”秦妍笑道:“咱们是夫妻,自然是该共渡难关的。贱妾又怎么会计较?时辰不早了,殿下还不想去歇息么?”太子点头道:“好,咱们回承恩殿去罢。”

    两人依偎着走出丽正殿,秦妍想了想又道:“任停云领军赶回京城了,当初他与毓真之事宫中除了父皇和章贵妃之外,可说是无人不晓。如今毓真与杨荣全情深意笃,也不知停云会作何想?”太子闻言,叹了口气道:“任停云惊才绝艳,武艺谋略都称得上是举世无双。只是这情场之事,咱们可都是外人了。说起来荣全的姿荣俊美,仪表堂堂,比停云还要胜出了一筹,称得上是我东唐第一美男子。城中倾慕他的少女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他的才情也是极好的。也难怪毓真会移情于他。论家世品第,他二人也是般配。停云是情深义重之人,这事对他打击定然非小。但愿他能早日挺过这道坎,眼下军情繁重,孤可不愿见他有什么闪失。”

    秦妍点点头:“要说俊美,停云云飞都是美男子,却还真是及不上荣全。停云气度是极好的,只是瞧着太过文弱,个儿也略嫌矮了些,不及荣全修长伟岸。不过,”她笑道,“要说到东唐第一美男子,只有夫君才可称得起呢。”太子闻言笑道:“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秦妍闻言撅起了嘴:“不干,殿下这是在取笑我呢。”

    太子见秦妍流露出小女儿情态,婉转可爱,心中大动,四下瞧瞧,便向她唇上吻去。

    与此同时,任停云已是回到了军营之中。步入中军帐,只见程羽正捧了卷书在瞧,便问道:“夜帐读兵书么?”程羽闻声抬起头来,见任停云面容苍白,心下暗自叹息,面上却笑道:“哪里是什么兵书,这是你那云溪兄的诗笺呢,真真是好诗!怪道你对他如此关爱。停云兄,你怎么这会子才回来,可曾用过了晚饭?”

    任停云并不回答,却道:“原来是在读诗,这就更风雅了。上次亭儿写信与我,你在信后附言,竟全是大白话。范大人逼你读书,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程羽嘿嘿笑道:“亭儿的信写得文采斐然,我瞧着心虚,就老老实实写了段白话了。”正说着,舒海已是端了一盘胡饼走了进来:“大人请用点晚饭罢。”

    任停云皱眉道:“我吃不下,你还端回去罢。”程羽忙道:“停云兄,你好歹要吃点,明日还有大仗要打,饿肚子怎么行?行军打仗,靠的是胃。还是吃点罢。”任停云虽是一点胃口也无,但他也知道程羽说得极对,只得抓起一张饼,却又对舒海道:“我不吃羊肉的。”舒海笑道:“知道,这是素馅的。”任停云这才点点头。

    程羽瞧着他直摇头道:“你和亭儿一样,嘴巴刁得紧。亭儿倒也罢了,毕竟是千金小姐。你可是带兵的将军,这样挑三挑四,难怪精瘦精瘦的。不过也是,你们兄妹是豪门出身,沾了这一身的富贵毛病,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任停云三口两口吃了饼,又从舒海手里接过水袋喝了水,这才道:“云飞,明日一战,一定要让甄元宏多顶一些时辰,实在他们撑不住了,你才可将四千骑军带出去。”

    程羽点点头:“不消停云兄吩咐,我心里明白的。”又将一张写了字的宣纸递与任停云道:“这是云溪走时留的诗。”任停云便接来一瞧,道是:

    玉帐牙旗争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湖湘骑欲破陇右,羽林军宜出城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期鹰隼与高秋!

    昼夜号哭兼幽显,早晚西关雪涕收。

    他将诗读罢,又沉默良久,方点点头,双目精芒炯炯地望向程羽:“好,且看你我兄弟明日如何大破西兵,光复雍州!”程羽见他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正是。停云兄,你我二人身负绝技,若不能击败番军,有何颜面去见天下父老?时辰已经不早,我先去歇息了。明日咱们战场上见。”说罢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其实情海翻波,原属平常。男子汉大丈夫,胸襟要阔大些才好。”见任停云无声地点点头,他这才出帐而去。

    任停云收好诗笺,吩咐舒海道:“你也下去歇息罢。”待舒海出了帐,他吹灭了蜡烛,军帐里登时黑了下来。他默然独坐良久,悄然吟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闪着坚毅果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