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伯昇遣前军都统郁罗、左军副将吉特勒、右军参将郁力弗等率步骑七万赴晋阳驰援。军未至晋阳,风闻城破,霍察已为我所掳,吉特勒等皆忧惧。及入城,一无所见,郁罗意欲南进,吉特勒等愈忧恐。乃敦促其北行,及至奔狼原,遇大风起,卷沙土覆于军上,天空骤暗。祭司雅鲁古言曰:“天象险恶,或东唐军至,宜遣兵察之。”郁罗怒曰:“此平坦之地,彼何敢远来,汝妄言惊众,当斩以徇!”言未竟而我军列阵显之,两军鏖战,蔡栖松中流矢,仍屹立阵中,士卒皆奋勇争先。酉时,任停云率骑军至,纵兵击之,图鞑军大溃,死者逾四万,吉特勒、雅鲁古、郁力弗等皆毙于是役。独郁罗脱逃。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不一会儿瞿哲赶来过来,先替蔡奋翮把了把脉,见他伸手以拇指、食指、中指先探了探蔡奋翮右手寸口脉,过了半刻工夫换至左手,又过了半刻工夫方起身道:“箭伤是没有大碍的,回头再吃几剂药,很快便可痊愈了。”说罢起身目视任停云,任停云轻微点头,晟郡王连忙吩咐道:“快护送蔡将军下去休息,好好养伤。”
瞿哲走到任停云身边,轻声说道:“蔡将军胸口的箭创其实并不打紧,只是他的喉疾却是愈发加重,若再不救治,恐怕就会病入膏肓了。最要紧的是,得让他好好静养。”任停云双眉紧锁,一言不发。晟郡王不禁问道:“那么,是将栖松送至京城养病,还是留在晋阳为好?”程羽便问瞿哲:“依你说该怎么办?”瞿哲想了想道:“还是送入京城静养罢,毕竟京城之中还有太医。”
任停云沉思一会儿,抬起头道:“栖松随我一道回华荫关,我过会儿就去修书两封,一封给王总督,另一封与太子殿下,一来请他给宛城和睢阳两地的兵马发文,命两处人马合进东都。二来请他给栖松下令,逼他回京养病。此刻我将军务布置一下,大家都过来。”
众军官都汇集到他身边,任停云环视诸将,下令道:“定国兄,慎敏兄,你们的并州军驻留晋阳,桑明耀的雍州军也在此地驻防。”他瞧着晟郡王,见他紧张地望着自己,心下暗笑,于是改变主意说道:“三师人马皆由定国兄节制。你们从此地发兵平城,我估计霍察汗逃回草原之后必定还会集兵反扑,你们不可令番军再踏入并州半步。郡王殿下随我一道赶赴华荫关。”晟郡王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连忙与其他三将一道向他行礼道:“谨遵大都督之命。”
任停云扫视其他将领,沉声道:“咱们明日向南开拔,赶赴华荫关,准备出关作战。”众将齐声应命:“是!”
却说霍察汗和大祭司德拉钦、录利施等人在几千近卫骑兵的护卫下向着平城一路奔逃。他们知道那个年轻的东唐元帅向来都是穷寇必追,因此进入平城之后也不敢停留,抛下狂奔八百里已经累得奄奄一息的坐骑,换了马匹之后带上城内的守军继续向北逃跑,越过故长城,经云中至五原,到了漠南草原之上的行宫牙帐,这才安下心来。
德拉钦走入霍察汗的黄金大帐,但见牛油大烛火光摇曳,霍察大汗坐在虎皮大椅上,膝边依偎着两个美丽的妃子。大汗却是满脸的愤怒,正对着帐中的录利施、多莫支大声地说话:“我驰骋草原,拥有无边无际的土地,千千万万的臣民和天底下最强大的军队,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汉人小子追赶得如此狼狈!这个仇我一定要报,录利施,现在我把我的军队交给你,你带着儿郎们从并州杀回去,去杀死那个东唐元帅,把他的首级砍下来,用他的头骨给我做喝酒的杯子。”那两个将领都抚胸躬身道:“是。”
德拉钦开口道:“且慢。”霍察汗瞧他一眼道:“大祭司,这一回你不要拦着我。哪怕大神降罪于我,我也要往并州再次发兵,叫伯昇攻打华荫关,两下里在西京城下会师。杀尽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所有的财宝和女人!”
德拉钦摇头道:“我并不是反对大汗发兵,而是觉得大汗不应该往并州发兵。”霍察汗瞪眼瞧着他:“为什么?”德拉钦瞧瞧录利施和多莫支,说道:“我刚得到消息,前军都统郁罗率领的七万大军在并州奔狼原遭到东唐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吉特勒和郁力弗,还有雅鲁古祭司,都被东唐军给杀死了。”
大帐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消息震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德拉钦却不慌不忙说道:“大汗不用惊慌,一次战役的失利并不意味着咱们进军中原的大计就此告终,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的主力尚在,只要打好以后的仗,咱们仍然可以把那西京变成图鞑的国都!”录利施皱眉道:“大祭司说得虽然在理,可是郁罗在奔狼原大败,东都城内的伯昇元帅再要进攻华荫关,恐怕就会兵力不足了。”
霍察汗沉吟道:“大祭司,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应该把军队全都发往东都,派给伯昇调遣?”德拉钦微微一笑:“不错。其实腾格里大神一直在警示我们东唐军有所行动,只是我们都忽略了,所以才会在并州连吃了几个败仗。现在请大汗把军队全都交给最好的将军去指挥,我相信伯昇能够打败任停云,并割下他的头。”
录利施听得此言,不禁面上微红,德拉钦瞧他一眼笑道:“录利施将军不必羞愧,连西台国的汗王都败在任停云手里,打仗么,总是有胜有负的。”霍察汗点头起身道:“大祭司说得是,录利施、多莫支,我把军队交给你们。你们速速赶赴东都去支援伯昇,叫他不要老呆在东都城里了,赶紧向向关内进军。”二将躬身领命,出了大帐。
霍察汗瞧着德拉钦说道:“要是咱们从平城向南进军的同时,伯昇从东都发兵攻打华荫关,我也就不会被任停云追得逃回草原上来了!他究竟是怎么了,在东都城里呆了那么久。汉人建造的城市莫非是一只大鸟笼,将这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给困住啦?”德拉钦沉吟道:“我也不明白伯昇究竟是怎样计画,不过,眼下即使他还想舒舒服服地呆在东都城里,也是不大可能的了。任停云眼下一定在准备出关与他决战。现在两个帝国的命运,就要由他二人来决定了。”
并州南部,太岳山纵贯南北,在太岳山的东西两侧,两支军队正分别向着关内和中州进发。东面的是郁罗率领的三万败兵,沿上党、晋城一路向南逃去,西面则是任停云率领的三万六千东唐军,正向南返回华荫关内。
七月初四日,东唐军已经进入了平阳府地界。并州会战的胜利使官兵们情绪高昂,一路上嘹亮的军歌声此起彼伏。任停云亲自率领的骑军师在行进中依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列,他们有时低声地交谈一两句,看起来气氛并不象友军那般热闹,但是大家心中其实都是充满了自豪之感。骑军师自随任停云从楚州入援京城以来,从一个胜利走向又一个胜利,从一个辉煌走向另一个辉煌,官兵们对这位年轻的元帅都是又敬仰,又钦佩,同时也为自己感到骄傲。
行进在骑军师两旁的步军之中,许多人都在用崇敬的目光偷偷瞧着驾马行在骑军师最前面的任停云。任停云并不知道自己所显现出的英勇气概和卓越才华在官兵们心目中已经树立起的巨大威望,他一路上只是沉思不语,奔狼原上那惨酷的情景依然在他脑海中回现。而在大家看来,这位面容俊秀苍白的年轻统帅始终都保持着他那严肃、镇静而沉默的高贵气度。
那天夜幕降临时,他曾独自一人在战场上徘徊。那时天空中的云层已经散开,却没有月亮,寒风呜呜地吹过夜幕下的荒原,阴森森的,更增添了战场上的悲惨气氛。在原野上纵目远望,所见尽是无数密布的尸体。任停云的心不由得缩紧了,在几个时辰之前,他们全都是鲜活的生命,尽管他们是敌人,是侵略者,并且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双手都沾满了平民的鲜血,可也还是有着自己的想法、企望的,活生生的人啊。而正是自己一手布置的军事行动杀死了这数万个曾经活蹦乱跳的生命,上苍真的赋予了自己夺去他人生命的权力吗?
天空已经放晴,湛蓝的天空之上,白云悠悠,阳光下初秋的原野是那么的美丽。任停云的心情却与大家的欢快情绪格格不入。他被一种可怕的疑虑攫住了心神:生命尽管是一场痛苦的旅程,而且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是有尊严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有权力将他人的生命推入地狱之中啊。
骑军师从一处大水塘边行过,水塘里已经有不少士兵在洗浴,大家嘻笑着,搓背,擦身,彼此打趣,显得十分热闹。任停云注视着他们,心下想道,这些年轻健壮的生命,他们盲目而信任地跟随着我,要是他们知道了我心中的忧惧,会不会对我,从而也对军队,对自己的前途失去信心呢?
舒海见他目视水塘,于是问道:“大人可是想要洗浴么?”瞧他默不作声,便转头对水塘里那些正洗得痛快的士兵们大声道:“都上来都上来!元帅大人要沐浴,你们赶紧都爬上来罢。”
任停云见到几十个白花花的身躯突然都争先恐后地爬上了水塘边的青草地,不由诧异地问舒海:“他们怎么了?”舒海疑惑地答道:“小的叫他们将水塘让给大人洗浴啊。”任停云转头瞧一眼水塘,皱着眉头只说了一个字:“脏。”便又继续驾马向前行。
骑军师从串成几条长列的俘虏旁行过,任停云见俘兵们个个都是愁眉苦脸,面容憔悴,心下又想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呢?他们将会被送至刑部发落,督捕司会将他们全都发卖为奴。或许待到战事结束之时,西京城中又会是当初开国之时的景象,家家有胡奴,店伙车夫之流皆为碧眼胡儿了。”
程羽打马赶至他身边,打断了他的沉思:“停云兄,又在发什么呆呢。蔡栖松请你过去一趟。”任停云闻言收回心思:“栖松兄找我么,他今日精神可好些了?”
七月初七,部队已开进至平阳府最南端的新田县。这一日野外扎营,巡检以上军官们都聚在任停云的帅帐之中,吃了一顿简朴的晚餐。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如晟郡王、阿斯兰、丘昂等,都喜爱奢华的生活和热闹的气氛,对统帅为何要保持这样克制而俭朴的生活方式也不大能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大家无拘无束地说笑,任停云只是静静地微笑着,听着大家风趣地闲聊,开着彼此的玩笑。
程羽见卢思翔也不怎么说话,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谑道:“振飞兄今日怎么闷闷的了,是不是在思念家中那百媚千娇的小夫人呢?”卢思翔有些愠怒地瞧了他一眼,并不答话。程羽却并不放过他:“哟哟,脸都红啦,这又有什么呢,英雄未必无情意,想就想了嘛,做什么这么害臊啊。”
晟郡王瞧不下去,替卢思翔解围道:“罢罢,云飞少去招惹他。你是个还没娶妻的,不知道有家室的好,等你做了停云的妹婿,自然就明白啦。”阿斯兰哈哈笑道:“不错,不过郡王也该告诉云飞还有一样不好。”晟郡王斜眼瞧他:“有什么不好?”阿斯兰笑道:“请了一尊菩萨进宅,终日里心中惴惴。”晟郡王登时涨红了脸:“你说孤惧内?哪有此事!你才是京中有名惧内的,上元节父皇设宴,你喝得大醉,你宅中那位县主扬言要宰了你,这事大伙儿都是知道的。”帐内登时又是一片哄笑。
客人们都离去之后,任停云站在自己的营帐之外,默默地看着日落时的景色,直到夜幕降临。
军营里不知何处吹响了芦管的乐声,悠扬明亮,透着浓浓的思念之意。任停云轻声吟道:“可怜新管清且悲,一曲风飘海头满。”这时一个身影走近了他身边,任停云开口道:“云飞,可是有什么事么?”程羽道:“没有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任停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今日七夕节,许多将士都在思念家中的妻子呢。”程羽抬头望一眼星空,叹息了一声:“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谁忍窥河汉,迢迢问斗牛。”
这个笑容爽朗的年轻人极少会有这样心情低落的时候,任停云正想出言宽慰于他,不料程羽却说道:“停云兄,咱俩来比划一下罢!”任停云不禁愕然:“什么?”程羽嘿嘿笑道:“我觉得心中烦闷,想找个人来比划一下透一口气。不说了,你快拔剑罢。”
任停云微微一笑:“就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不过我眼下没心思和你打。我要去瞧瞧蔡栖松,你陪我一道去罢。”程羽一愕道:“他是个病人,需要静养。你去吵他做什么。”他口中如此说,还是跟着迈开了脚步。任停云又吩咐侍在不远处的舒海凌全二人:“你们不必跟着了。”程羽却对两人笑道:“你们就呆在这里罢,要是觉得闷了,就比划一下,嘿嘿。”
两人在夜色里默不出声地走了一会儿,程羽又说道:“亭儿这会子一定已是摆上花果酒脯,轻抚琴弦,对天乞祈罢。”任停云瞧他一眼,点头说道:“天下更无人能解得相思之苦。云飞,这里近四万将士,今夜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眠,古来沙场征战苦,少妇城南尽断肠。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哪。”
程羽皱眉道:“若非圣上错用权奸,国事何至于此!幸得太子英明,处置果断,不然我东唐真有亡国之虞。闻说圣上初即位之时,也还是勤于国事,励精图治的。如今竟全无当初的英锐之气,真是可叹。章元振这人好大喜功,专权误国。他在东都死于番军之手,还真是国家幸事呢。”
任停云闻言轻轻一笑:“你还真以为章元振是死于番军之手?不过,这人无德无才,入值中书为相确是国家祸害。依我东唐律法,诸王及外戚皆不得任丞相,当初皇上擢章元振入值中书,朝中刚直大臣虽然也有力谏的,可他是一国之主,大臣们再反对又有何用?再说依律谏官当得参预政事,可是若非黄土岗大败,西台军又兵临城下,你说皇上还会想得起召海贤松入宫议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程羽想了想道:“历代人主,有愚有贤,真要比较起来,当今还算得上是一代明君呢。人无完人,岂能每位人主都是尧舜禹汤?”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蔡奋翮所居住的营帐之外不远处,任停云停下脚步思索一会儿,方才说道:“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皇上对你我二人加恩示酬,极是信宠,按说我原不该说这话,不过,指望着代代出圣主以使国家兴盛,这原本就靠不住。昔年越州大儒黄南洲曾著书言道,古者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者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又说,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你仔细想想,这话是不是极有道理?”
程羽见任停云竟然大非君臣之义,不禁愕然,将他的话仔细思量了一番,这才问道:“那么依停云兄之见,又该当如何呢?”任停云抬起头望着璀灿的星空,沉声道:“不设公侯之位,公器付于万民。”程羽听得此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听得蔡奋翮在帐内沉声说道:“二位既然光临,还请进来相见。”两人连忙掀开帐幕走了进去。
见二人进帐,蔡奋翮便吩咐自己的亲兵甘云:“你先出去。”亲兵退出去之后,程羽俯身仔细瞧瞧躺在榻上的蔡奋翮,笑道:“蔡兄看来精神还旺健,只是脸色不大好。”蔡奋翮微微一笑:“都睡了几个时辰了,精神自然是好的。”说罢敛容道:“方才二位在帐外的说话,栖松都已听见了。”程羽吓了一跳,任停云却面色忧虑地望着他:“栖松兄,我知道你心忧国事,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将病养好。”
蔡奋翮摇摇头,眼中精芒炯炯,显得颇为兴奋:“你方才所言,我大是赞同,不过还要加上一句,那就是,军人不得干政。身为军人,则当一力护国,抵御外患,而严禁干政,此为军人之至高操守,任谁人皆不可违背。”
任停云见他神情兴奋,心下愈加担忧,听得这番深闳之论,又是感佩不已,只得道:“栖松兄,你所言极是,我都记住了,只是如今不是咱们议论这些事的时候,你不要多说话,先好生休养,我和云飞先回了。”
蔡栖松点点头,又轻轻叹息了一声:“军中夜半披衣起,热血填胸寝难安!可惜我病得不是时候,不能提剑与你共赴中州逐贼。你说得是,我还是先将病养好再说罢。”任停云深深望他一眼,无声地点点头,与程羽二人一道出去了。
走出营帐,程羽便吩咐甘云:“你进去罢。”待甘云入帐,任停云不禁轻叹了一声。两人向自己的营帐走回,程羽忍不住说道:“停云兄,我瞧着栖松的面色,很是担心他的身子!”任停云点点头,声音有些沉重:“蔡栖松书生意气,将帅雄风,志存高远,心忧天下。奔狼原大捷,栖松兄居功至伟。我真怕天妒英才,将有不忍言之事啊。”
四日后军队自浦津浮桥进入关内,随即接到太子手书,命任停云遣人将蔡栖松送回京城治病。蔡栖松躺在一辆大车上与诸将道别,由一队士兵护送着往西京城去了。任停云驻于马上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瞧不见了,这才转身下令部队继续向华荫关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