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为领军大都督,威名立着。由是京中讹言籍籍,帝不豫。王恭退等屡言停云为国家之患,中书令姚启平深恐功臣遭忌,乃上言曰:“臣观领军大都督任停云,执掌兵权,虽有功无过,然武臣掌国之机密,或非国家之幸。可收其领军印,放以外任,亦为国家消未萌之患也。”书既上,竟留中不出。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纪无双和张婉儿见到程羽,都抱着乐器向他敛衽道:“奴婢们见过程将军。”程羽恍然道:“方才弹曲儿的是你们两个,路筝儿呢?”纪无双轻声答道:“筝儿已经回金陵去啦。奴家和婉儿两个不想再回乐馆,所以出来卖艺讨口饭吃。”
程羽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真不知说什么才好。程澎苦笑道:“原来是云飞的朋友,早知道就让你们进来了。”程羽便从算袋里掏出一点碎银塞给纪无双:“我也没带多少,这点钱你先拿去用着罢,有什么事可以来皇城找我。”
不料纪无双却摇摇头,将银钱又放回他手中:“多谢将军好意。可是将军既然不曾听我们的曲子,这银子我们可不能要。”说罢又施了一礼,对张婉儿道:“婉儿,咱们走。”两个姑娘冒着雨走到了大街上。
程羽瞧着两个姑娘的背影直发愣。程狻有些惊讶:“这两个倡女倒有几分硬气。”程炼却皱眉道:“云飞,如今你身份非同一般,这些下等卑贱之人,还是少理会的好。”又对程澎程狻道:“咱们走。”
程羽回到官衙,心下仍自感慨不已,李樊生见他面带思索,便问道:“程大人可是有什么事?”程羽抬起头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李樊生笑道:“太子殿下被温总督请去议事,他们两个都跟着过去了。”
程羽点点头:“是这样。”便将酒楼里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叹气道:“这些下层女子要挣碗饭吃,还真是不易啊。”李樊生闻言思忖道:“是啊,国家律法规定女子不受田不纳课,寻常百姓家女尚可纺织为业,这些乐籍女子除了抛头露面卖曲儿,还能怎么样呢。若是象路筝儿那样名气大的,日子自然好过,她们这样籍籍无名的,必定是艰难的了。不过这位纪姑娘很有骨气,倒是少见。”
程羽想了想道:“咱们去宣教坊,瞧瞧她们去。”李樊生迟疑道:“这会儿怕是晚了点罢?”程羽笑道:“有什么晚不晚的,说去就去。”
两人出了官衙,叫上凌全、舒海,驾马往宣教坊而去。到得小院门外,程羽下马上前叩门道:“纪姑娘张姑娘,快开门。”
里面传出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可是程将军么?”程羽笑道:“正是。”不一会儿纪无双将门打开,疑惑道:“几位大人,你们可是有事?”
程羽笑道:“没事,没事就不能找你们玩么。”说罢便大马金刀地直入房内,李樊生微微一笑,跟着他走了进去。
张婉儿愣愣地瞧着程羽,程羽笑道:“这样瞧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写了字?”张婉儿不知所措地道:“没有。”程羽寻张椅子坐下道:“那你发什么愣呢,就选你平日里最拿手的曲子,弹来给我和云溪两位听听。”纪无双跟着他们进了屋子,困惑地瞧着这位极是年轻的大官儿,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来将军是来听曲儿的,容我去给两位大人烹茶来。”
那张婉儿已经抱着琵琶坐了下来,开始演奏。李樊生细细聆听,知道这是一曲《寒月芙蕖》,乃是一支儒雅悠闲的文曲,张婉儿弹来轻柔细腻,不紧不慢。李樊生心道:“指法倒也还说得过去,只是韵味淡了几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她年纪还小,能弹成这样,算是很不错的了。”
正想着,程羽凑过来低声道:“听来还不错,就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李樊生点头笑道:“此曲既好弹又不好弹,既要中正平和,又不能淡而无味。这张姑娘指法甚好,只是境界未到,所以韵味未免不足。”程羽一拍大腿道:“云溪兄评得极是精当,正是韵味不足。我虽然想到了,却是说不出这个意思来。”
张婉儿一曲弹毕,见程、李二人窃窃私议,忐忑说道:“奴家弹得不好,教二位大人见笑了。”程羽忙笑道:“哪里的话,其实很好。只是若想再上一层楼,一来还得多多的再练,二来么,张姑娘还得多去拜访名家才成。”
纪无双闻言叹道:“程将军这话固然在理,只是我二人身份低微,哪里敢去拜访那些名家啊,就连想也不敢想的。”程羽不以为然道:“有教无类,求学岂论身份!只看你想不想学而已。只要勤加研习,没个不成气候的。”
李樊生点头道:“云飞这话很是。世间音律名家,大多居于京城,东都城里虽也有些好手,仍是匠气未除。你们不妨上京求学,必有所成。”
纪无双和张婉儿四目相对,都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程羽却摇头道:“京城那个是非窝,不去也罢。”不料李樊生却微笑道:“是英雄,那就得进京。”程羽心下一动,转头望向李樊生,见他似笑非笑,大有深意,便道:“你是说停云罢?”
纪无双闻言,不由问道:“任元帅回京城去了,是么?”程羽挠头道:“是啊,他此番回京,是祸是福,还难说得很呢。”纪无双一听,身躯微震。
程羽见无双听了这话流露出极是关切的神情,心下暗自称奇:“这姑娘扇了停云一巴掌,难不成竟将他装进了心里?”便说道:“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他的坏话,所以皇上召他入京,问个明白。”
张婉儿愕道:“任大人是好人,为什么有人要说他坏话?”程羽苦笑道:“小姑娘知道什么,朝廷里那些稀奇古怪之事,你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明白的。”纪无双方才听程羽说任停云回京未知是祸是福,一颗心便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他是个大好人,性子那么和善,又是一点架子没有,那样的相貌,那样的人品,一定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兀自呆呆出神,张婉儿轻轻推她道:“无双姐姐。”纪无双回过神来,忙强笑道:“啊,怎么,”见程羽也是大感兴味地瞧着自己,不禁面上羞红,慌忙遮掩道:“两位大人既然来玩,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用饭罢。”
程羽见这个勇敢的姑娘竟然会羞红了脸,大觉有趣,呵呵笑道:“我饭量如牛,一顿饭就得将你们三日的饭都吃光了。还是我请你们,咱们寻个酒楼用饭罢。”说着站起身来,又对李樊生道:“云溪兄是在东都住过一段日子的,南市附近哪家酒楼好,想必你最清楚不过,就由你指地方罢。”李樊生笑道:“好,下官听命。”
程羽便对两个女孩笑道:“请。”纪无双迟疑道:“奴婢们怎敢教将军破费。”程羽笑道:“咱们是朋友,说那些做什么,走罢走罢。”便推着两人出了屋子。又趁二人没留意,从算袋里取出一锭五两的银子轻轻一掷,抛在了琴案上。
几人在南市附近寻了一处整洁华丽的酒楼,坐在阁子里点了几样精致菜肴,程羽便将当年在越州军中的经历说给众人听。其中未免有夸大之处,又被凌全老实不客气揪了出来。说到有趣处,就连性子极是害羞的张婉儿也不禁笑得花枝乱颤。纪无双开始老在走神,后来也渐渐听得入了迷。
饭后程羽等人又将两位女孩送回宣教坊,这才告辞离去。两人回到屋内,纪无双定下心神略一思索,对张婉儿道:“妹妹,我打算去京城一趟。你是与我一道去呢,还是留在东都?”
张婉儿有些吃惊:“你想好了,这就去京城么,”她想了想道:“按说我该陪你一道去才对,可是,大军还在燕州打仗。。。”她羞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纪无双醒悟过来:“你还要等李大人,我竟忘了,对不住。”她一时难以决断,想了想叹气道:“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那好罢,我陪你等你的李大人,等他回了东都,我再动身。”
张婉儿闻言,忙抬起头道:“不,我还是与姐姐一道去京城求访名师罢。我也听说过京城里的莫琰莫大家,我就去拜访她好啦。”纪无双摇头苦笑道:“又没有人替咱们举荐,那样出名的人物,怎么会见咱们,这事哪有那么轻巧。女儿家遇见真心待你好的男子可不容易,若李大人回来见不着你,以为你不想见他,岂不教他伤心失望么?咱们就在这里多呆些时日再说罢。”
她说着点起了铜灯,突然瞧见琴案上的银锭,大觉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大锭银子在这里呢,婉儿,你快来瞧。”
婉儿却呆在原地不动弹,纪无双回头见她怔怔出神,忙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啦?”
张婉儿摇摇头,轻声说道:“他是好男子,可我,我只是个下贱女子,又被人糟蹋过,我,我配不上他的。”她话未说完,已是珠泪盈睫。
纪无双听她言语凄苦,心下也是一酸,不禁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秀发,良久才轻声说道:“也许那位李大人并不是这么想呢。”
与此同时,李思源在伤兵营里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他咕哝道:“谁在背后念我的不是呢?”
李思源在伤兵营里养伤之际,他旗下团练官殷承业奉了郡王殿下之命,来到了主将的大营里。晟郡王打量着这个骑尉,与李思源相仿的年纪,二十七八岁模样,却是个头矮小,容貌倒还说得过去,显出沉稳镇定的气概。
晟郡王将他扫了几眼,心下微微有些失望,想了想道:“清川如今在养伤,这一旅人马暂由你节制。今日之战,你随在孤的身边。”殷承业拱手道:“是,末将这就去召集弟兄们。”
晟郡王在拂晓时分将四个师的军队全部拉出了营垒。得知东唐军又一次发起了攻势,郁罗当即命令自己的军队出击应战,特莫孤向他建议依城坚守,郁罗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郁罗刚刚在黎阳城南的丘岗上占据有利的地形摆开了阵势,晟郡王就亲自率领着三万五千名官兵向他发起了凶猛的攻击。郡王充分利用了自己在人数上的优势,激战一个多时辰之后,东唐军开始从两翼将敌军包抄住。因为害怕被包围,郁罗不得不命令军队向后撤退。
兴奋的郡王一马当先率领部下继续向图鞑军扑去,他要彻底打垮这支敌军,然后一鼓作气杀到邺城城下。
就在郁罗的军队放弃了抵抗,开始向北逃窜之时,东唐军的传令兵却吹响了凄厉的警号声,又有大队新的敌军杀来了。
这是伯昇亲自率领的图鞑军主力部队赶到了,虽然他们已经被急行军弄得精疲力尽,伯昇还是立即下达了进攻令,于是图鞑骑兵就象倾泻的洪流一般向胜利者冲了过去。
晟郡王镇定自若地命令部下重新列开阵势,于是新的战斗又打响了,这是一场更为艰苦更为惨酷的战斗。
在战场的北面,获得了喘息机会的郁罗也重新部署了兵力,向东唐军发起了反击。挥刀奋战的晟郡王很快就被图鞑精骑围住,正在危急时,殷承业手持陌刀杀将过来,对晟郡王大呼道:“殿下,咱们步骑合战,我护着你杀出去!”晟郡王应道:“好!”
于是殷承业执长刀突于前,大呼狂劈,一连砍倒了数名敌骑,晟郡王驾马于后,连连放箭,也是箭无虚发。戴宁紧跟在二人身后,三人很快杀出一条血路,与拼死冲杀过来接应的贺鹏、王翥等人会合,突回本阵。
部将们见晟郡王平安退入本阵,心下都长松了一口气。晟郡王喜爱地瞧瞧殷承业,忍不住赞道:“勇略如此,何必八尺之躯!”
双方激战至午时,东唐军总兵胡应龙中箭负伤,退出了战斗。没过多久,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时间天昏地暗,对面不能相辨。两军都是一片混乱,双方主将只得同时下了撤军令。
精疲力竭的东唐军一退十余里,晟郡王检点人马,伤亡五千余,甲杖倒丢弃了上万。他心下郁闷:“若玄甲骑军在此,岂容贼辈如此猖狂!”只得下令扎营恶虎岗坚守,以期后战。
打退了东唐军的进攻,伯昇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图鞑军重新进入黎阳城之后,他接到斥候的情报:东唐的东路军已经拔营北进,向东北方向的大名府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