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你让我有些失望了。”舒朝倾说着,转动脑袋环顾四周,姿态有如乔迁之日参观新居的客人。
舒娆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没有缓过神来。
一直好好安在自己身体上二十几年没有大毛病的双腿,突然之间就失去了知觉,这冲击简直有如山崩地裂。使出吃奶的劲儿使劲掐却毫无感应,这种身体一部分被剥离的感觉,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到。
这一瞬间舒娆就是懵了,没说的。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病服底下这双并拢着的修长双腿,脑中完全是一片空白。
再怎么内心强大,她也没法接受自己忽然就瘫了这种事。
舒朝倾还在顾自地说着。
“小娆,再见你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副情景。”话题似乎又转回去了,仿佛刚才那简短的几句寒暄还没完,这会儿两人才是刚刚见面似的。
“一别之后,果然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岁月。你还是原来的你,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舒朝倾说着上下打量舒娆,“当然,除了‘皮囊’以外。”
对这些舒娆都充耳不闻,她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腿一动不动,整个人呈木僵状态。
舒朝倾注目着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没法让人留下任何印象的表情:“你对自己失去的东西不闻不问,记忆的缺失让你变成这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半天,舒娆才勉强说出这句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有如薄雾,连自己都感觉虚弱无力。
“你究竟是谁?”说完这几个字,舒娆的眼中已经渐渐喷出了火。
不然呢?自己绝无可能突然瘫痪,那么只有可能是眼前这男人搞的鬼!他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会让自己忽然感受不到下半身的存在?莫非是针灸?舒娆脑中灵光一闪,连忙在身上寻摸起有无银针。
只要找到他使手段的方法,恢复自如行动,眼前这男人绝对会被她整死!舒娆眼下最担心的是自己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药,造成难以治愈的后果。早知道当初安妮提出找几个保镖守着病房时自己不应该嫌招摇拒绝。
这么一来还真让她找到了一样东西。她手指触碰到侧腰线处有一块小小的异物,连忙揪起来一看,发现是一粒类似于纽扣电池、带着短短的发射天线的东西,上边还缠着一两根被扯断的缝衣线。病服没有口袋,要安放什么只能靠针线缝上。
“这是……”舒娆一时没看出这是什么玩意儿。
“嗯?”
舒朝倾拿过瞥了一下。舒娆根本没察觉到那小东西从手中脱离,甚至连舒朝倾有无伸过手来的动作都未看清,那小东西就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看来是有人对你的安全不放心啊。”他说着往龙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舒娆知道她就在那里),把那东西随便丢在了泥土地面上。
被他这么一说,舒娆顿时认出了这是一个微型信号发射器。想必龙娟是因为担心安全问题,才把这个东西悄悄地放在自己身上。可她这时候为什么不出现呢?难道从远处看起来,这个男人并不显得有何蹊跷吗?舒娆百思不解。
她又看了舒朝倾几眼,十分认真地想在这男人脸上找到一点显眼的特征,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有什么目的?”舒娆的语气开始变得谨慎起来。
自称舒朝倾的男人忽然笑了起来,这是舒娆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常人的表情。
“我想帮你。”他说。
“谢谢,不必了。”舒娆语气虽然斩钉截铁,神色却不自觉地转变成了带着退让的戒备。
她又看了医院大门处一眼。安妮就在大门附近的那家小店里,和她之间的直线距离应该不超过两百米,可就这么点距离,如今看来却是那么地遥不可及。
就在这时候,马小毅毫无征兆地出现。
舒朝倾几乎与她同时发现,只不过轮椅的方向正对着医院门口,舒娆比他早了那么一两秒认出那副车牌罢了。黑色大众从大门口驶进来,在保安的指引下正打算驶进停车位,忽然车身一停,马小毅匆匆地下了车,向着这边走来。
自从隐约感受到马小毅对自己的感情后,这是舒娆第一次因为他的出现而感到庆幸。相比眼前情况的诡异,直面马小毅的尴尬根本不算什么事儿了。
马小毅向这边大步走来,脸上分明写着疑惑。舒朝倾和肩膀微微动了一下,舒娆心里一紧,以为他想做什么出格的事,然而舒朝倾并没有。马小毅就这么走到两人面前,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明显。当他距离两人只余下不到四五步的距离时,舒娆丢了个眼神,突然喊了一句。
“抓住他!”她喊道。
这是个机会!
马小毅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惊愕在他眼中只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后他猛地扑了过来,身姿带着基层干警惯常的训练有素。
舒朝倾并没有像舒娆预料的那样被扑倒。随着马小毅这势如猛虎的一扑,他紧而又紧、慢而又慢地一抬左脚,往旁边挪了不到一寸。这闪避的动作极细微又极恰到好处,似乎他早已料到马小毅会在什么时候从哪个角度扑过来似的。
总之这一扑落了空,看着就像是马小毅自己忽然跳了起来,往地上重重地趴下去一般。
舒娆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她的双腿还毫无知觉呢,要想动起来,她得单独依靠上半身克服地球的重力,顺带拖着那沉重有如巨木的下半身。实际上她也的确想过这么干来着。
扑倒在地的马小毅一翻身,双手敏捷地向舒朝倾的左腿探去。舒朝倾再往右退了两步躲开,这闪避的动作总算有些幅度了,马小毅得以借机站起身来,避免遭受由上而下的攻击。两人对搏之中最忌倒地,一来高低对比易落下风,二来双脚离了地面会行动不便。像电影之中倒在地上你绊我我绊你打得不亦乐乎的情景毕竟是少数。
方才只是试探,马小毅已经大概知道眼前这男人的深浅,知道光靠自己一个绝对没法稳操胜券。站起身来后他往舒娆这边退了一步,眼神冷峻地盯着舒朝倾。
保安就在附近,这个男人有何问题自有他人料理,目下最要紧的是保证舒娆的安全——马小毅并不是只有一腔热血好勇斗狠的人。他还不知道舒娆伤口已经愈合,心里只把她当作柔弱无力的普通女孩。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只凭舒娆刚才喊的那一句“抓住他”,便足够马小毅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边。
职业习惯使然,马小毅扫了两眼准备记下舒朝倾的长相特点,然而一转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记下什么。
“是绑架你的那拨人?”马小毅一边凝神戒备,一边低声问着身后的舒娆。
“不是。”舒娆摇了摇头。
舒朝倾也在看着马小毅,那眼神让舒娆有些莫名的恐惧,仿佛他在看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无意义的数据。
“哦,差点忘了你还多了些新‘朋友’。”
“他是什么意思?你们认识吗?”马小毅回头问道。
舒娆又摇了摇头。
马小毅顿时露出了然的模样。在他想来,像舒娆这样的漂亮女孩肯定会有不少追求者,想必这男人也是其中之一,不过看样子舒娆对他并没什么好印象。
舒娆猜到了他的心思,但是懒得去解释。她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这该死的双腿……依旧没有什么知觉啊。我该不会真的瘫了吧?自从宋银琳离开之后,舒娆再一次感受到了命运不在掌控的恐慌。这恐慌攫紧了她的心智,甚至连眼下最要紧的是做什么都忽略了。
“小娆,你怎么了?不舒服吗?”马小毅关切地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使她受惊地哆嗦了一下。
没来由地,舒娆突然对这个有些过分亲昵的举动感到反感,她动了动肩膀,生硬地说:“把手拿开。”
马小毅错愕,愣了几秒钟,才急忙把手抽回。
舒娆又把愤怒的目光投向舒朝倾,咬牙切齿地正准备恐吓兼质问,让这莫名其妙的男人把他的下三滥招数全都招出来。就在这时舒朝倾不经意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像锥尖刺破沙袋一样,舒娆那满腔既狂躁又恐慌的情绪,忽然就如流沙般倾泄掉了,一点不剩。
“哦,差点忘了这个。”舒朝倾说着,状极随意地冲舒娆抬了抬手,“你自由了。”
桎梏解除,舒娆重新感受到了双腿的存在。先前她狠命掐过的地方剧烈地疼了起来,差点让她忍不住叫唤出声。
“如何,想起什么了吗?”舒朝倾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舒娆吸着冷气回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舒朝倾耸了下肩,“要把一个人从噩梦中唤醒很容易,但要把造成噩梦的病灶清除,可就太难了。”
他说着露出惋惜的神情。这是自方才他对马小毅那漠视的目光之后,舒娆从他眼中读出的第二个“人类”的感情。
“最后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舒朝倾。”舒朝倾临走之前说,“记住这个名字。”
他说完就此离去,马小毅站在一旁,就像个木偶一样,并未作出阻拦的举动。
舒娆默念了一遍“舒朝倾”这三个字。时隔不到一分钟后,这成了她心中唯一记得的关于他的特征。他仿佛从来不曾来过,因为他根本没留下什么,哪怕是一点关于长相的特点也好——只除了这个名字。
直到舒朝倾走后,保安才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衣着笔挺,纽扣扣得严丝合缝的制服底下胸膛剧烈起伏,看上去就跟追击扒手跑了三条街似的。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走岔路了……”保安一边抹着脸上的汗一边点头道歉,“咦?人呢?我刚才明明见到这有个人啊?”
小伙子四下看看,脱下帽子搔起了头皮,模样说不出的傻。
“不对,我刚才明明就在大门口啊,就这么点距离我怎么会跑岔路的?没道理啊……”
保安恍然大悟,似乎想起了什么,可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又四下扫视,舒娆和马小毅已经离开,知道这两人不好招惹的保安不敢追上前去问话,于是只好按捺下心中的疑惑,用力地搔得满头皮屑纷飞,心中颇不得劲地踱回岗亭去了。
……
……
不多远路,舒娆迫不及待地摆脱轮椅,脚上趿拉着医院统一配备的拖鞋就这么走起路来。
被掐过的地方还疼得不行,让她的步伐迈得有些吃力。
“慢点,我扶着你。”马小毅十分自然地一手扶着她,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舒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用。”舒娆轻轻挣开他的手。她现在正想好好体会一下用双脚走路的奇妙感受,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自己居然会一直没发现能用双脚走路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这时保安小伙追了上来,告知马小毅须将车泊入停车位。马小毅一拍脑袋,歉然说道:“刚才看到你在树底下,一时疏忽了。稍等一下我很快回来。”
马小毅说着转身要走,舒娆叫住了他。
“你还记得刚才那个人吗?”她问道。
“刚才?谁?”马小毅一脸茫然。
舒娆闭上眼睛,用力地把眼球往中间滚动了一下,而后睁开眼睛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你去吧。我刚才可能是在做梦。”
“你确实该好好休息。”马小毅笑了一下,转身随保安一起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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