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清波见阿浪稍镇定些许,先屏退左右八个弟子,随后坐到他身旁,说道:“师兄他最是疼你,如今听了他失踪的消息,你有这番紧张难受的模样,也不枉他平日付出的心血。师兄他侠骨丹心,万事必可逢凶化吉,当日他赶往大都赴故人之约,中途本在莫家堡做客,不到两个时辰,便因事离开了莫家堡,那莫家堡的堡主莫允扬与师兄乃莫逆之交,比及子时尚不见师兄返回堡中,只好带人前去打探,结果杳无音讯,以后连续半月,日日如此,情急之下,莫堡主则到师兄本要赴约的快活寨问询,才知与师兄有约那人离开已有十六日之久,昨日我收到了莫堡主的书信,才知此事原委……”阿浪道:“这么说来,师父和他的故人目下均不知所踪!”毛清波道:“是啊!那快活寨的两个弟子刚来问过,得知师兄确然不在嵩山,也只好先回去再做打算。”阿浪忙问:“二叔你说的是一个虬髯壮士和一名……一名……”他竟不知如何来形容方才那女子了。
毛清波接道:“对,是一个虬髯壮士和一个姑娘,看来你遇着他们了。他们都是师兄那故人的徒弟,男的气度不凡,做事极为爽快,只说定要找到他师父云云,而那姑娘嘛,起初听说这嵩山并无消息,花容失色,眼泪夺眶便出,后来他师兄安慰几句,她将手里的白玉剑一扬,说‘就算走遍海角天涯,我也要找到师父’,小小年纪,竟有巾帼气概。”阿浪嗤声一笑,暗道:“这姑娘真是可爱!”一想到师父失踪之事,那女子面容再美,也欢乐不起来了。
毛清波又道:“阿浪你放心,二叔我已部署妥当,教你展师兄率领二十个师兄弟到大都先行查访,若半个月仍无头绪,则将此事禀明盟会,只是到时就不得不叨扰到至尊他老人家了!”阿浪道:“师父他对整个武林总是倾尽全力,为至尊他立下许多汗马功劳,至尊他会欣然救助,不过最好是无须求助于他,我们便找到了师父。话虽如此,但师父有难,做徒儿的怎能袖手旁观!二叔,我也跟展师兄他们一起去大都吧!”毛清波眉头一皱,说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师兄他临走前把你托付给了明真大师,倘若你能说服他,二叔我自然也是支持的,对了,啸音诀、寻龙剑法、嵩阳掌法等,你近日可有荒废?”阿浪笑道:“啸音诀与寻龙剑法,阿浪我使得得心应手,不过嘛,这个嵩阳掌法?始终难窥其中精髓……”毛清波不多说话,起身展开一掌,要在他面前示范一番,阿浪想:“二叔说起武功路数来,比师父还严厉,这时虽然和颜悦色,若中间我稍慢了些,稍差了些,定被他骂得……唉,还是别自讨没趣。”
毛清波一句,“嵩阳云照”,掌风横劈到厅中半腰,只震得左右座椅如乱兵走卒般,摇晃之姿颇无循迹,正借力反掌再出,说道:“这一招你可看好了!你须得以阳刚之气直直打出,切莫受了前一式‘涛海松江’弯曲之势的影响……”阿浪拱手喊道:“二叔掌法惊人,实令小侄大看眼界,不过今日之事迫在眉睫,迟得片刻,恐将噬脐莫及!”毛清波收放已达随心之境,当下笑道:“你看我只知提点阿浪你,却忘了你来嵩山是有一件要事。”阿浪又将所需倾述一遍,毛清波琢磨片刻,微微笑道:“罗纹飞蛾的幼虫能使人痒而不止,唯有抓破皮肤方得片刻清宁,也须草药外敷,才能逐渐痊愈;而易容之术,大多以泥塑颜料为辅,加上精巧手工,往往有六七成相似,但依你说来,对方恐达九成地步,那定是用了关外的玄泥,此泥采于关外,销于京畿,尤其在大都,一些王公贵族以它做内墙加固美颜之用!哈哈哈哈!”
阿浪越听越是糊涂,茫然若失地盯着毛清波,听他说到‘玄泥’字眼,猜道:“这玄泥莫非就是黑泥?”毛清波道:“是黑泥,却也并非黑泥!”阿浪一怔,上前拍了拍毛清波道:“二叔啊,我还要立马赶回少林哩!你可别卖关子了。”毛清波道:“这玄泥虽是黑色,但遇泉水与牛血则变作黄白之色,这黄白色,正是咱们中土人的肤色!若要让玄泥恢复颜色,只须用泉水与人血混合滴入。”阿浪恍然一惊,“这范大哥等虽然自小生在东海,但皮肤颜色却与中土汉人无异,想来他们的祖先是从中土迁徙至岛上的”,破颜为笑道:“哈哈哈!原来二叔说这么多,便是让我不必用甚丹药搀在茶水饭食里,省得害别人大受折磨。而只须泉水与人血即可,少室山泉流繁多,人血嘛,阿浪我一腔热血不能为国而洒,拿来做件大事也别有意味!”
毛清波道:“你行事自有分寸,二叔我也无须多问!昨日你展师兄从登封一回嵩山,就说着你如何三两下制服了那神火岛的一名好手,也避免了一场纷争,众位师兄弟都说你年纪虽轻,做起事来却颇有大将之风,哈哈哈!二叔看着你长大,你性情如何,难道我还不了解么?”
阿浪拱手道:“多谢二叔!此事也不必劳烦你亲自处理,如今阿浪知道窍门何在,定可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你只管在此等我的好消息!”再辞别两声,开门即走,毛清波须鶿半白,见阿浪步履轻盈,气道柔和,显然功力大有进步,当下抚须满意一笑。
阿浪脚下生风,尽走山中捷径,虽然荆棘稍多,但路程却节约了大半,走到后山草坪,巳蛇不过将近。他满意一笑道:“哈哈!我这轻功步法可真没白练,否则这一趟两趟,若要让昆生这等只会几招罗汉拳浅式的小和尚来替,恐怕日落之后,也未必能赶得回来。”他也并非刻意嘲笑昆生等人,只顾诵经听偈,武功卑微。孤芳自赏一番,也无不可。
走到达摩堂,见许多辈分较低的小和尚四下奔波,忙得不可开交,手里拿着一些仪式大典所需的物件,像那香、蜡、熏炉、经文、宝盖、佛旗、转经轮、莲花灯等,一应不缺,阿浪寻思:“一会我要想个理由靠近那假冒之人,否则老远洒水,不说难以成功,半路兴许就被那苦脸头陀拦截住了。”阿浪口中的“苦脸头陀”正是昆生的师父戒律院首座弘靖,他执法严厉,从无徇私,少林各时各处大小仪式,均由他一手操办,若有他在场督守,所有弟子无一心下不畏,稍有差池,那戒律院三百六十条戒律,每一条都能让人“痛不欲生”,阿浪探得达摩堂正堂内的情形,见达摩祖师的真身像正立堂前,左右各有一只大钟,靠下有焚香鼎,正上悬挂华盖,堂上左右各有罗汉金刚像护卫,略一出声,便有两重回响,足见这达摩堂实在庄严非凡。
阿浪绕着达摩堂走了两圈,看师兄弟们有的正在围栏旁竖立佛旗,可叹今下这场“借书”仪式真算得浩大宏伟,抬头一望,太阳已逼近头顶,影子也愈来愈短,急忙四下寻找昆生的踪迹。之后两人悄悄的拿了一个大瓷碗,到后山的一处山涧盛满泉水,少室山的泉水洞眼漫步各大山峰,阿浪与昆生自小穿行此间,与附近鸟兽为伴,哪里的泉水最甜,哪里的泉水最纯,蒙着眼也能找出来,当下满载而归,未免惹人怀疑,昆生还带了个篮子,将装满泉水的瓷碗严实包裹起来,好奇心至,问道:“阿浪,我们拿泉水有甚么用处么?”他知阿浪催促着采集泉水,自非一时兴起。阿浪低声道:“我一会要让你大开眼界!你瞧着便好!”此时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何为东风?乃是怎的名正言顺靠近那假冒之人。
于是从后山回寺途中,阿浪可谓冥思苦想已达癫狂之境,昆生实诚呆板,自难为他分忧一二。走到罗汉堂时,院中桃树的树叶已经满满凋落了一地,一个头陀正执扫帚打扫,阿浪望着从前结满红桃的树枝,摇摇头道:“唉!任你曾经风光无限,岁月到时,也只能独享落寞!秋天到底不能开花结果啊!”骤然间眼前一亮,雀跃两步,大笑道:“有了有了!”指了指昆生手里的篮子,甚感满意。
正午既至,仪式也将如期举行,明真携着明善等明字辈高僧,与那神火教三人并列走入达摩堂内,其后有弘靖、弘安、弘守、弘慧等弘字辈佛陀,各院首座,各殿执事均无缺席,神火教其余弟子则与昆生等昆字辈僧人合在一处,阿浪手里提着篮子,站在昆生身旁,望着明真等缓缓到场,挥手唤道:“大家好!方丈,诸位大师,首座好!”看得达摩堂四下布满僧兵,个个严正以待;十来个披着红布袈裟的老僧陀盘膝坐地,大诵经文。
只听得锣鼓阵阵,“大方广佛华严经者,斯乃诸佛之密藏,如来之性海……”、“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云云。
阿浪左顾右盼,四下里的僧人沙弥把这些佛经背得滚瓜烂熟,昆生更是虔诚无比,似将整颗心已交给了口中的“摩诃尊者”、“观自在”、“无量寿佛”等,阿浪听得“无量寿佛”诸字,料想念诵大概即将告一段落,这无量寿佛,正是僧人口中常念的“阿弥陀佛”,法号全真,活了一百四五十岁,这才得尊“寿佛”,他生在达摩祖师之后,因此《无量心法》实际上乃是后人借其名而创,但内里心法、武功套路均由达摩祖师标注,凡人修行融会贯通后,自能延年益寿,不愧“无量”之名。
经文诵毕,明真请范奇峰、范天宇及韦东轩三个到堂前中央,阿浪心想,无量心法乃是祖师心血,怎能众目睽睽下落入小人手里?正想跨步上前,将泉水与鲜血合喷到三人脸上,那弘靖陡然横挡在达摩堂门口,他衣袍里卷风带势,稍一运功,力道必如飓风般迅猛,阿浪虽没见过这弘靖真正本事,但从昆生向日描述,他师父能徒手劈开一块重木,连大气也不喘一口,内功之高已可预见。
阿浪只好“蛰伏”片刻,听堂上明真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等已诵经请示,通禀如来佛祖、弥勒佛、燃灯佛、贤劫千佛、药师佛、达摩祖师、观自在菩萨以及无量寿佛!”回头一睨,道:“师弟!将心法呈上!”明善双手捧着一本泛黄的经书,书本乃是深蓝颜色,书上用小篆文写着“无量寿佛心经法”,佛门经书原文大多是梵文,然而转眼千年,经书唯恐丢失损腐,一些高僧偏好用汉字手抄下来,经书卷帙浩繁,单是翻译工序,即可耗费无限光阴,可见佛家弟子为保本门典籍,费了多大心血。
神火教三个并不抢身接过无量心法,人人拿三支香,面上极为诚心地拜在达摩真身像之下,稽首作揖,默念良久。
明真等微绽笑色。三人焚香膜拜已毕,那范奇峰神色激动地说道:“人说少林派乃中原泰山北斗,武学上自能傲视群雄,助人济世上真实无虚,神火教上下感恩戴德,世代不忘!”明真接过无量心法,就要递到那范奇峰手里,他身旁的范、韦二人岿然不动。
阿浪在外听明真说道:“这本无量心法乃是中文图解,因此范施主不须找梵文译者。但这心法既是敝派至宝,望范施主等务必爱惜,至于能否窥得精义,请恕老衲等不敢保证!”范奇峰道:“神火教上下必视之心头物,片刻不离!贵派能大义相借,神火教已感激不尽,所谓尽人世,听天命,能否融会其中一招半式,救得家母,实是我等凡人强求不来……”明真道:“范施主能看开,老衲等甚感欣慰……”阿浪听到此处,猜想明真下一句便是奉送无量心法的话语了,时不我待,否则追悔莫及!附耳对昆生说着一通,昆生先惊得亦呆亦痴,阿浪以言语相激道:“我这也是为了少林着想!你若拿我当生死不渝的好兄弟,便照我说的做。”昆生为难之际,见阿浪双目坚定,想起两人从小总是同气连枝,情义深如大海,便咬咬牙应了。
昆生要做何事?原来他猛然跳到门前,两眼一翻,竟然活生生晕了过去,那弘靖眼见徒弟倒在地上,以为是他站得太久而致体力难支,遂快步冲到身旁,数个僧人将昆生团团围住,弘靖未免外边秩序紊乱影响了借书要事,只好将昆生抱了起来,挪到围栏边替他打坐输气,这弘靖严厉刚正之外,实则内心最疼他这心无杂念的小徒弟,阿浪早已暗中窥得,是以连用“苦肉计”、“调虎离山”两计,将那弘靖骗出大门,乘着千载难逢之机,提着篮子迈入堂内,其余卫护僧人见阿浪大摇大摆,以为又是奉了方丈法令,俱不横加拦阻。
阿浪跨过门槛,朗声称道:“方丈!我来给你送桃子啦……”此语一出,尽皆哗然,明善拦道:“你又来搞甚么鬼?这时寺里哪来的桃子?”阿浪有备而来,咯咯笑道:“这是特殊之桃,甚是特殊,你们且听我说来!”那范奇峰正要接过无量心法,被阿浪这一闹,明真又将经书收在胁下。明真问道:“你又在此糊弄老衲等?可知如今老衲正与这范施主交接经书?”阿浪朝这范奇峰一瞥,并不招呼,哂道:“糊弄方丈你老人家的人可不是阿浪,而是另有其人!那人不在别处,正在此地……”话音甫落,一个如剑的目光射到那范奇峰眼中,那范奇峰愕然一怔,竟自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