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瞧得天空颜色,约有一个时辰方至戌时,未近黄昏,离亥猪初刻应有两个时辰。阿浪拥着常遇春的左臂道:“稍后找个上等客栈,大家好生歇息歇息,到戌时一刻即出发去那定梁坡,先带常大哥去看看大夫,我方才包扎得并不妥当,遇着破伤风,那可大为不妙了!”常遇春回绝道:“不必了,你常大哥我可不是那般扭捏之人,一点皮外伤,不碍事。”阿浪故意逗他,一指轻弹在他腹部上,笑道:“真的,皮外伤你不怕?”他这一指虽只用了最浅的力道,因为接近腹间“气海穴”,仍教常遇春周身一震。
常遇春拿起长枪,就朝阿浪虚晃一刺,笑道:“好小子!又来戏弄你常大哥!看我虎头錾金枪。”跛着脚与阿浪在街道追逐,徐达对朱重八道:“四哥你不必担心,他们两个先前在洛阳到濠州的路上就经常这般打闹。”朱重八笑意隐现。徐达虽知两人是假意动手,仍然喊道:“阿浪啊,常大哥他的脚底还有伤……”却听得常遇春怒斥传来,“天德你休得小觑了我,就算有伤在身,常大哥也不输他。”
“咦?常大哥,威武不能屈啊!看弹指神功!”阿浪心想稍后到客栈周详部署,定能救出昆生,纵然那少林和尚不是昆生,也可施出援手,当算功德一件,心下怡然自乐,因与常遇春确实意趣相投,索性闹得剧烈些。
天色渐暗,日薄西山。临近晚秋,夜空朦胧,汴梁气候温和,雨水不频,阿浪早与常遇春“暂止干戈”,四人各牵着坐骑走在灯火愈多的街道上,只觉阵阵秋风,虽尽迎面而来,却毫无寒冷之感,反倒有些惬意。四人走到离石墩桥、定梁坡不远的街巷,投了家名为“聚安”的客栈。店小二见四个相貌不凡,赶紧跑来招呼,常遇春道:“先切十斤牛肉,再上八壶好酒,安排两间普通厢房。”阿浪立时道:“小二哥,将八壶酒换作四壶!”店小二应声便去,阿浪拍着常遇春道:“常大哥,今夜有重任在身,每人只一壶即可,若能救得昆生,但叫二十壶,阿浪也奉陪!”常遇春自无异议。四人对于住宿不甚看中,务必要吃得尽兴,喝得爽快。
其余几个店小二赶来牵马,就安置在客栈的后院马厩里。阿浪恐常遇春再要奔波,就主动替大家把行李拿到厢房里去,安放妥当,随后换了身淡蓝色的长袍,在离开韩府时,韩林儿早让家丁为他配置了好几件可随意换洗的衣裳。再到客栈厅堂,四人就择西首一处桌面落座,低声商议着救人策略。
阿浪知道朱重八谋略过人,兼是诸人之长,遂恭敬问道:“四哥,依你看来,我们到那定梁坡应做何打算?”徐、常两个附和并问。朱重八沉思片刻,即道:“那腾慕行事如何,你我大致知晓,以防他提前行动,我们须在亥猪之前就到定梁坡,顺便打探地形。等腾慕率众经过,若看得那少林和尚果真是昆生,则应制造混乱,乘机从那几个喇嘛手中抢过昆生,至于如何制造混乱,到时阿浪与伯仁可假意争吵,使腾慕的队伍首尾不接,我与天德寻隙突进,自能有所收获!”常遇春应道:“要假意争吵,可难不倒我常遇春!”阿浪哈哈大笑,指着常遇春道:“常大哥可休怪我入戏太深,对你有诸多无礼!”常遇春道:“那又何妨!你常大哥从小与人争吵可少?只是与阿浪情义颇深,平白与你争吵,可须入木三分!”两个相扶大笑。朱重八道:“我与天德救了昆生,就朝北面官道奔去,阿浪与伯仁脱身之后即来相会,咱们一道往大都进发!”三人揖手齐应。
晚饭既定,四人自也添了些当地名菜以合米饭,吃饱之后,才有力气去救昆生。阿浪深谙其道,摸了摸袖里的银子,韩林儿备给十足,当下四人俱感心安,说起韩林儿来,又均甚是挂念,连朱重八都说到,若不是有韩林儿这一号人物,哪里能容得四人沿路这般又是美酒又是好菜。
后来四人稍做易容,就到附近街道稍加走动,怀中各揣着要紧物件,想来此番若救出昆生,自然不会重返客栈,阿浪、徐达、常遇春想着黄骠马兴许将被遗弃,心头大感不快。缓缓靠近定梁坡,一面打听那总管府具体位置所在,得知总管府就在汴梁城中央,汴梁路总管住在府上,处理大小军政要务,总管府供之生活起居,寻常百姓不得擅自靠近,门口有卫兵日夜巡守,而府内护卫官兵将近千人,负责保护总管等军政要员的安危,以及调度整个行省的军备民用等事项。
四人穿过石墩桥,桥头、桥尾雕着十八只石狮,形貌各异,或欣喜、或躁狂,似世上百态。桥后再行里余,数步之外,已听得人声鼎沸,时下天色昏黄,万类朦胧,已近戌时。坡上买卖如林,摊位众多,百姓逐队成群,压肩叠背。等到戌时三刻,却不见腾慕率领的押送队伍,常遇春与阿浪站在一列,往一家布匹摊一靠,佯装买布,阿浪的双眼始终盯着桥头,常遇春低声劝道:“阿浪你不必心急,那胖子百夫长兴许想多加部署以免遭人劫掠,这才迟了片刻……”阿浪心道:“常大哥性子甚急,目下却先来劝我,实在有心!”四人不时聚拢,直到戌时将没,接近亥时,却依然不见押送队伍的踪影。四人均想:莫非汤大哥给的讯息有误?
时间渐渐流逝,已至亥猪时分。此刻夜色已深,坡上部分小摊已做收歇举动。常遇春按捺不住,说道:“不如我去那山庄看看,你们在此等我!”朱重八拦道:“伯仁脚下有伤,要去就让天德去那银筑桥看看!”徐达应声,常遇春不阻,却道:“那银筑桥不是在昨夜已经坍塌了么?莫非四哥怀疑那腾慕率众往那条道走了?”朱重八道:“总之天德探知详情,立马赶来会和,咱们再从长计议!”徐达持着月牙锏即去。
朱重八与常遇春安慰阿浪良久,只说兴许是队伍因事耽搁了,阿浪这时戴着一顶棉布毡帽,穿一身乡下衣裳,苦笑一阵,只怕那少林和尚不知到了何处,万一没和腾慕等一道进入总管府,那可怎生是好?转念一想,朱重八、徐、常三个既然舍命相陪,自己又何能多生怨言?
徐达不时即回,稍镇定些许,神情微变,摇了摇头道:“原来那银筑桥虽然坍塌了,在今日一早,衙门就派人装上了一条锁道,而河岸两头均有船舶,纵然腾慕不放心新筑的锁道,大概也借助船舶走采石巷,此刻多半已到了总管府了……”三个听罢俱各哀叹,常遇春顿足吼道:“那腾慕可真是……胆小如鼠!”阿浪以喜当悲,浅笑道:“常大哥此话怎讲?”常遇春道:“那腾慕想老天不让他走采石巷,多半是定梁坡将有‘大事’发生,他生性多疑,这才派人打听,得知采石巷前的银筑桥可通押送车辆,因此不走定梁坡!”朱重八朗声笑道:“伯仁虽然说得牵强,却也不无道理,咱们不免要去一趟总管府了……”
阿浪道:“方才咱们已经问过了,总管府高手如林,汤大哥又未必能在里边接应,贸然闯入,就算能救出昆生,也极难脱身。”
常遇春长枪一顿,厉声道:“大不了咱们四个一道冲入总管府,和那些蒙古鞑子、总管府的卫兵拼了。”阿浪笑道:“我怎么能让你们犯险?还是先去总管府附近看看,再从长计议。”说着拿起了常遇春的长枪。
徐达道:“倘若阿浪你真要进总管府要人,徐达奉陪到底。我想四哥也会和咱们一道的。”笑问朱重八:“对不对,四哥?”朱重八道:“你们三个都进去了,万一总管大人念在大家都是汉人的份上,不止不计叨扰之罪,还要招待你们,四哥我可吃不得这等大亏。哈哈哈哈。”徐达、常遇春也朗声笑着。
阿浪知这三人是怕自己担心,才故意玩笑几句,欲为自己分忧,鼻梁一酸,不知当如何搭谢。只好带头为先,拿着长枪携三人朝总管府奔去,所幸闲暇之时问明总管府的位置。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从定梁坡到了总管府所在的长街,附近果真早已戒严,很少看见寻常的百姓。
一座大宅鹤立眼前,“汴梁路总管府”六个字在灯笼照耀下,数百步外亦能清楚得见,似乎告知过往百姓,堂堂要地,闲人免近。大门前头有一条二十来级的台阶,使得整个总管府在附近名宅中有一种肃穆之感,好似庄严禁处拔地而起,加上门口立着十来个身姿高大的官兵,左边是蒙古人,右边是汉人,手里拿着军器兵刃,俱个目睿如炬,洞若观火,直直注视前方,阿浪等在半里之外的转角处探视,心头不禁一怔,平日若靠近此地,当不敢多望正门一眼!
而放眼上看,整个府内想必是灯火绚烂,才能照得总管府的上空犹如白日一般,声响不绝,热闹无匹。
阿浪看过听过,叹道:“我先前还以为这总管府只比芫绣山庄大一点、气派一点,咱们要进去也非难事。如今看来,这里的围墙有三十来尺高,里边声音那么大,也不知哪里是没有人的,就算进去了说不定也会碰到巡夜的守卫,要从正门进去,那些官兵个个穷凶极恶,凶神恶煞,每个人都好像要掐死过往的百姓才甘心一样。这样看来,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此等那几个喇嘛带着三个和尚出来,再施救援。”常遇春拍了拍他,安慰两句,也无良策。徐达却道:“未必,我有一计,不知行得通行不通。”阿浪惊喜万分,笑道:“天德你但说无妨。”常遇春与朱重八也凑了过来。
徐达附耳道:“如此如此。”
阿浪听罢,睁大双眼、竖起拇指后拍手叫好,朱重八,常遇春二人亦是赞不绝口。徐达年纪尚轻,性情温和,听得三位挚友不住夸赞,颇有些难为情,脸颊忽变得通红,低声道:“你们可别再取笑我了,我也只是计出于此,行不行得通,还有赖四哥临场发挥。”阿浪立马转而赞美朱重八,称道:“四哥临危不惧,有大帅之才,如此小事,怎在话下?”朱重八指了指阿浪,摇头道:“你又拿甜言蜜语来哄四哥了。”常遇春道:“要我说四哥生在乱世,那就是一等一的大英雄。”朱重八心头一震,只淡淡一笑,阿浪推搡,嚷道:“四哥是大英雄,那我是甚么?”常遇春抢过阿浪手里的长枪,笑道:“你啊?必定封王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阿浪朗声笑道:“我可不做甚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能与你们这几个好兄弟谈天说地,有酒喝酒,有肉吃肉,相伴到老,我就心满意足了。哈哈哈哈。”笑声极是爽朗。徐达劝道:“阿浪和常大哥别说那么远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去附近找几身衣裳。”
阿浪这才转口道:“哦!天德所言极是,那咱们俩先去准备准备,四哥和天德就在此稍候。”徐达应允。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汴梁路总管府正门二三十步外出现了四个身影。
那门口的十来个蒙汉官兵远远瞧见,戒备就绪,由一个蒙古虬髯大汉领头,从台阶下走向迎面走来的四个人。这四个人均穿着蒙古华服短袍,戴着蒙古族内极为盛行的毡帽,这帽子由棉布做成,遮住前额与后脑,双耳不必袒露在外,深秋至冬季时候,北方大地上时常能看到戴这类帽子的蒙古人。那虬髯大汉引着众守卫登下台阶,注视当前这四人,先是一愕,随后朝这四人说了句汉语,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此处是总管府,闲人不得靠近!”四人中带头的那人身材稍矮,但也与那些守卫相差无几,算得虎背熊腰,铮铮铁汉,却以一句蒙古语,回道:“我们奉卫兵营副都统扎尔巴将军之命到漠北去办要紧事,路过汴梁,想来求见总管大人。”那虬髯大汉道:“你们虽穿着蒙古人的衣服,可面相却是汉人,身份有疑,总管大人怎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这人又说了一句汉语,道:“哼!你们竟然连扎尔巴将军都不放在眼里,那还有甚么好说的。”这声音雄恢清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朱重八,而其余三个,自然是阿浪、徐达以及常遇春了。此番易装则全出于徐达的计策,是以方才四人要去集市置办衣物等。
四人此前在伽蓝寺为了避免纷争,曾假冒过和尚,当日场景依稀在目,想来均有些忍俊不禁,但都知须竭力克制,省得出了岔错,朱重八略知蒙古话,自能应付。
朱重八说到“扎尔巴”的名讳,加上盛气凌人,那蒙古虬髯大汉与身旁几人相互一视,暂不知如何应答,那扎尔巴虽派腾慕送来宝物,另有委派那也说不准,何况当日扎尔巴说自己得当今丞相脱脱委以重任,在官场上的声威自然颇巨。朱重八见守卫踟蹰,乘机吼道:“怎么?你们连堂堂卫兵营副都统扎尔巴的名字都没听过,难道你们不知道他立下过赫赫战功,前不久才被当今丞相派往颍州平息民乱?”那虬髯大汉也听得懂朱重八所说的汉语,当下两眼一怔,向前作揖道:“啊!原来真是扎尔巴将军的属下,请稍作等候,我这就教人去禀告总管大人。”朱重八听罢,吹眉瞪眼,用蒙古语怒吼几句,这虬髯大汉弯腰言诺,立马朝身旁一人道:“快打开大门,恭请四位大人入内。”一个汉人守卫应声立去,虬髯大汉与身旁四人洒手相邀,朱重八心内气定神闲,面上兀自“愤愤不平”,而阿浪等也故意冷哼几声,姿态极重地被请进了府内。
方始进入门前大道,就为此中豪华气派震慑,常遇春低声啐道:“好个总管大人,在这富般丽堂皇的地方享受,却置咱们许多灾民不顾!”他一想到这些年来那些因为天灾人祸而蒙难受苦的同胞百姓,心头就涌上一阵恶气。阿浪低声劝道:“汴梁乃是行省首府,阔气些许也无不可。只要这总管大人能为民请命,咱们也就不责骂他了。”抬眼一望,四下里停了十几匹胫骨分明的骏马,看样子像是塞外品种,阿浪与常遇春立时被它们的风采吸引过去。徐达则跟在朱重八身后,但见朱重八正与那虬髯大汉说着些蒙古语,聊的大致是扎尔巴平日的威风事迹,当日在濠州南山,扎尔巴曾自数生平,朱重八添油加醋,好使这虬髯大汉等五个守卫更加兴趣勃然,以至万无疑心。
阿浪与常遇春看过那十几匹骏马不久,发现这总管府各庭各院均有守卫巡查,似乎担心有甚刺客造访一般。不时还有些丫鬟从身旁经过,她们手里要么拿着美味佳肴,要么拿着“玉露琼浆”,此时夜风渐起,那些好酒虽然尚未开封,在阿浪看来,似乎风吹一过,就已闻见了阵阵酒香。常遇春道:“阿浪啊,照此看来,在芫绣山庄时,那个叫做拔木都的叫卫兵营把几车宝物送到这总管府来,真是要交给他们口中的那位将军的,否则不会又是好酒又是好菜的,不停往院内送去。”阿浪与常遇春稍稍掉队,一不留神,朱重八与徐达已被那虬髯大汉带到了另一条长廊里。这总管府的建筑大致是遵循汉人的手法,庭院错落间分拔有度,走道曲折处对应工整,时时伴着袭人花香,正是许多中原秋菊的名品,想来九月九那一天,这总管府多半还办了甚么赏菊大会,那时恐怕整个汴梁的名家、大人物均须捧场,好不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