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瞧得清清楚楚,紫宸闭门之后当即侍立于那阎夫人左侧,而院中四十个守卫正值离开,听得晋阳王驾到,登时展开阵势,一列朝西门廊间奔去,一列朝南门奔去,余下几个把守屋门,个个昂首策刀,故作威严。阿浪心想:“不知这晋阳王长得怎样?听说当今皇上十三岁登基,如今不到而立之年,晋阳王既是皇上的弟弟,定是十分年轻……”但听得“参见王爷!”诸般恭维字眼震动屋瓦,教院中的树木也沙沙作响。
随后是一阵脚步声徐徐逼近,直至南门方才止歇,门口众卫兵齐声称道:“恭候王爷大驾!”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问道:“没甚么事惊扰了夫人吧?”字正腔圆,一口汉语甚为标准,此人正是惠宗胞弟晋阳王孛儿只斤·阿必古。卫兵忙应:“无人打扰……”晋阳王笑道:“好好好!快替本王引路……”回首唤两个丫鬟道:“把东西端好了!”卫兵佐步在前,引着晋阳王跨过廊屋,直往大院,身前身后约有二三十人。
两个丫鬟各端着一碟黄酥酥的糕点,似由米粒做成,此刻院中偶有轻风,糕点虽已沉固,香气却四散开来,阿浪闻罢心道:“这是甚么糕点,怎得如此喷香?”低首朝院前望去,晋阳王头戴瓦楞帽,身长八尺余,竖手伫立,阿浪虽没瞧见他的正脸,亦觉他身上隐有几分王霸之气。一人呼了声,“王爷来了……”晋阳王低声拦道:“不得喧哗!”众卫兵正立屋前,为晋阳王留出一条大道可直通屋门。
“是王爷来啦!你不是说今夜王府来了许多朝中大臣和许多江湖朋友么?”阎夫人话中既喜且嗔。
晋阳王自从到了这小丽苑,便已含笑欢欣,听了阎夫人的话,上前嘻道:“本王不敢怠慢了珺惜,心头始终惦记着你,乘着大伙酒酣过半,因此带了两碟好东西,想让珺惜你品尝品尝!哈哈哈!珺惜你快开门吧,本王想见你一面。”晋阳王对阎夫人果真宠爱至极,目下虽正招待诸般朝臣、各处幕宾,心中对阎夫人依然恋恋不忘,这才专程寻暇到小丽苑来送糕点。
晋阳王话音未毕,两个丫鬟欲奉上这两碟糕点,阎夫人却道:“要王爷特地送糕点来,珺惜受宠若惊……只是我已经吃过了,所以……”晋阳王纵步到屋前阶梯,笑道:“这是厨子精心准备的黄米滴脆糕,本王知道珺惜你离开山西已有很多时日,对家乡的食物自然颇是想念……”阿浪心道:“原来这阎夫人名叫‘珺惜’,是从山西来的……”转念恍然道:“是了!这晋阳王的封地在山西,自然有机会认识阎夫人,照此看来,阎夫人应当是汉人。戴上蒙古族的帽子,想必是为了讨得晋阳王的欢心!”
阎夫人听得“黄米滴脆糕”五个字,影子朝屋外走了半步,但瞥了身旁的紫宸两眼,立时又沉声道:“我不吃了,多谢王爷的美意。王爷还是以正事为重,可别冷落了朝中诸位大人……”
晋阳王朗声大笑道:“我道是珺惜果真不惦记家乡的糕点,原来是怪本王冷落了你!”他想天下女子大多喜爱口是心非,心里念的是一着,说出来的却又迥然不同。晋阳王转口吩咐身旁众人:“你们都先退下!本王不唤,休得进入院子!”甜言蜜语教府上卫兵听见之后,来日大伙无事遂将之引为笑柄,本没恶意,堂堂王爷亦难责罚。四下众卫兵与那两个丫鬟应声便退。
阎夫人却道:“王爷你为朝廷、为大汗鞠躬尽瘁,许多日总是愁眉苦脸,从来没有像近日这般高兴,珺惜知道,你是很爱很爱热闹的,也很喜欢与志同道合的大人们饮酒论事,我并没责怪你,反倒替你高兴。只是珺惜略感困倦,想早点歇息。”晋阳王朝屋子跨了三步,说道:“本王所以高兴,一来是本王寿辰将近,满朝尽皆祝贺,皇兄他还赐了本王好些物事;二来是因为今年有夫人与本王庆贺生辰,哈哈哈!本王岂有不高兴之理?”阎夫人低声说道:“王妃明日就到大都了……听说她从哈剌和林带了许多大漠的好东西,你可更加高兴了……”醋意甚重。阿浪暗笑道:“原来这晋阳王有一位王妃,难怪大伙‘夫人,夫人’这么叫屋里的人物……到时候王妃和这阎夫人相见,免不了一番争风吃醋,可教这晋阳王不好应付了!”他从前在登封的街头看过两女当众打闹,似是“泼妇骂街”,竟只为了一名男子,那男子每以好言相劝,却总是两面不讨好,反使局势吃紧,最后落得“三败俱伤”的境地,阿浪想这世上美丽、温柔的女子成千上万,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己见一个爱一个,终究会像“猴子下山”一般,到头来怀中甚么也没有,因此决意对待未来的爱侣须从一而终。
这时晋阳王尴尬一笑后忙岔开话锋,唤屋内的侍女道:“夫人她口上说说,难道你们作为婢女的,知道本王来了,竟也不主动开门?”屋中的侍女显然早已不省人事,紫宸只好冒充侍女,正要拉开屋门,阎夫人却高声喝止:“住手!”紫宸听罢即止。晋阳王急道:“珺惜你果真生本王的气了?本王答应你,明日一刻不离地陪着你……”阎夫人道:“王爷你满身酒气,珺惜想早些入睡,还请王爷担待!”
晋阳王笑了笑,挥手道:“珺惜你哪里说话?甚么担待不担待的……本王不过是酒入心脾,一时欢快,骗了厅上诸人说要小解后匆忙赶到此处,只想见一见你,汉人的诗经有云:‘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哈哈哈,在本王心里,却是这句,‘彼采珺兮,一日不见,如三生兮’。”这晋阳王以皇弟之尊,对屋内的阎夫人竟达如此挚爱的地步,阿浪不禁念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脑海立时中浮现出鲁娈儿的身影,心道:“等找到师父之后,我要立马去快活寨,一天等不到娈儿姐姐,就等两天,两天等不到,就等十天,十天等不到……总之,我是一定要等到她!”但目光瞥到屋内紫宸的倩影时心头却微觉惶惶。
阎夫人听晋阳王念了这句诗,且将自己的名字也诵在其中,虽有牵强之意,心头亦大是感动,柔声谢道:“多谢王爷厚爱!王爷要是真疼爱珺惜,明日带就带珺惜去万寿山,珺惜从山西到大都已有数月之久,却从没见过大都的美景胜地,可教人看了笑话。听说万寿山那有飞桥、琼林,瑶池、霞雾……”晋阳王笑道:“好了好了!原来你也听说过万寿山的迷人景致,本王答允你,明日一早就来接你,我们一道去万寿山!不过……”话音骤转,阎夫人喜至一半,忙问:“不过甚么?”晋阳王道:“不过珺惜你既然甚是疲倦,今夜就好生歇息,明早养足精神,才好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到时候本王先带你去看那卢沟晓月,可不止带你到万寿山,百姓常说的甚么‘居庸叠翠’,我们也一并去赏析赏析!”阎夫人嫣然笑道:“多谢王爷!”晋阳王撤步要走,说道:“为了让你安心入睡,本王决定增派卫兵把守小丽苑,近日大都颇不太平……”阎夫人知道晋阳王是因紧张自己才要增派人手,自不逆他意。晋阳王依依不舍,瞧了阎夫人的身影,无意瞥到紫宸姣好的身姿,随口问道:“珺惜你换了丫鬟婢女了么?”阎夫人“咦”了一声,半晌才道:“我正想告诉你呢!先前那个婢女不太会说汉语,我想找人谈心,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来,因此我只好找了个汉家婢女……”晋阳王沉声道:“哼!自你来到王府之后,本王就通令府上大小人物,闲暇之时均须学习汉语,那丫鬟竟然有所怠慢,本王可得教人好生管教她一番!”
阿浪心道:“难怪这府上卫兵私下谈论,全说的是汉语。”他蓦地想起假山旁那两个卫兵,不知两人苏醒须经多久,只盼这晋阳王赶紧离开小丽苑,自己便能与紫宸快些脱身。他此刻双脚已微感酸麻。
听得阎夫人道:“王爷不必责怪她,我已教她好生学习汉语了,她平日伺候我也伺候得甚是周到!”晋阳王点了点头,高声辞道:“那本王就先去大厅招呼诸位宾客了……明晨便来接你!”阎夫人“嗯”了一声,娇柔之气令晋阳王酥心一荡,他缓缓穿过廊屋,走到南门口吩咐众卫兵道:“好生把守各处,出了差池本王绝不轻饶!”众卫兵一头拱手送别晋阳王,一头暗自庆幸:“还好王爷不知府上来了刺客……不对,本来就没有刺客!”对内里详情大致窥得一二,只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来。
晋阳王离开以后,这院子即显得分外清净。阿浪四下俯视,瞧得屋子的斜对面有一条石凳,石凳左侧有一株大树,那大树的树叶虽不甚繁茂,树根树干却极为硕大,他想紫宸与那阎夫人再“客套”几句,自要出门会合自己,倒想看看她找不到人之后做何打算,索性两条腿几乎没了知觉,正好借机到大树旁舒展舒展筋骨,当下撑墙一跃,一招“灵猴下山”,两个筋斗翻到树旁,石凳靠北朝南,正可挡着大树前的身影,阿浪想做个鬼脸,待紫宸出门时唬一唬她。因为离阎夫人与紫宸所在的屋子稍近几许,两人说的话也一字不落的传入耳中。
阎夫人先道:“你放心吧,王爷他和其他蒙古人不同,不做欺压平民百姓的事,他如何忧国忧民,别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他说过的话自然算数……”紫宸恚怒道:“鞑子王爷究竟给你吃了甚么迷药,教你这般死心塌地地维护他……你不敢让他到屋里来,莫非是担心我一时气愤,出手伤了他?”阎夫人默然片刻,徐徐说道:“我不止担心他的安危,还担心你的安危,你要是伤了他,这王府守卫众多,你怎么逃得出去?你进来没教人发现,已是……已是菩萨保佑了!”阿浪心道:“看来紫宸对晋阳王似有敌意……她和这位阎夫人定有一些事尚未说完,我也不便催促她。”
紫宸的身影步步移近那阎夫人的身影,听她朝阎夫人吼了句,“甚么菩萨菩萨,你还记得菩萨?你记得那年咱们几个到恒山飞石窟探险的情形么?”幸得众卫兵得了晋阳王的命令,一心把守门口要塞,否则紫宸这番如泣似诉的嘶声,定会引得卫兵一涌而至。阿浪自道:“恒山乃五岳中的北岳,历来以奇险闻名天下,自然是在山西境内,这晋阳王曾治理山西,而阎夫人也来自于山西,紫宸又说起他们曾经到佛门飞石窟的事,莫非……紫宸的家乡也在山西?山西有甚么名门大派?”他想紫宸这样的人物,多半出自名门大派。想着山西即有堂堂白莲教,韩林儿此刻正伴其父左右,也不知韩教主伤势如何……
屋内的阎夫人颤声道:“咱们不止去了飞石窟,还去了悬空寺,去了金龙峡、紫芝峪,甚至……还到塞外牧牛放羊,记得……记得每次到昭阳大叔家,他总是拿出最好的酒水来招待咱们!”紫宸道:“好歹你还记得昭阳大叔!”阎夫人道:“怎么能忘?那年你二哥还和昭阳大叔打赌,说他也能酿出像昭阳大叔家那么醇香的酒来,哈哈,可是最后你二哥还是输了,咱们山西的马又怎么比得上草原上的马?”紫宸“哼”了一声,阿浪道:“原来紫宸还有个二哥……”转念自责道:“我站在此处偷听紫宸的隐私,似乎有违‘光明磊落’四个字……”便举手蒙着双耳,但紫宸的声音依稀传来,“你只记得我二哥么?”阎夫人顿了顿道:“不是不是,我还记得你三哥总不爱和大家玩,好像心里总是装着事儿一般,他那时还那么小……”
“还有个三哥?紫宸一家可真是热闹!”阿浪赞叹到。
“你记得我二哥,记得我三哥,唯独不记得我大哥?我二哥、三哥每次见着你,会开心地唤你为‘珺姐姐’,但我大哥每次见着你,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知道一味地对你好,你要悬空寺峭壁上的一抹香草,他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摘下来;你想到雁门关去看长城,那里如何阴森幽曲,我大哥窃了蒙古将军的兵符,调开守卫的将士,也定教你见识那雄峻无匹的长城……”紫宸的话语中带着十二分的怨气。
阎夫人退后数步,早已泣不成声,激切说道:“我没忘记你大哥,只是……只是……”
紫宸问道:“只是甚么?只是你嫌我们家不过是江湖门派,上不得台面,而光鲜亮丽的堂堂王妃,才是你朝思暮想的?”阿浪叹道:“此中故事原来甚是凄美……”只听阎夫人道:“紫宸,你别说了!总之……总之是我对不起你大哥,他为了我吃了很多苦,我答允你,无论如何也要……”后面的字尚在咽喉处,紫宸“嘘”的一声,教阎夫人暂缄其口,阿浪耳根微动,听得西门“嘎吱”两开,三声大笑交替传来,阎夫人忙道:“是甚么人?”欲唤守卫,听得一个卫兵引前禀道:“回夫人,是王爷的三位幕宾,说有厚礼要送给夫人,请夫人笑纳!”阎夫人坐在了屋内的木椅上,呷了一口清茶,教紫宸依然侍立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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