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沿着草坪穿过院子,依稀听得那厚须大汉厉声质问:“你说你说,我神剑门何时降成了天下第二门?”喝酒那人嘻嘻大笑并不回答,却咕噜咕噜喝起酒来。
阿浪穿过花园,喊了两声:“卫兵安在?侯府卫兵安在?”久无回音,心想:“莫非是那位前辈记错了?对了,他原本……原本有些颠三倒四……”绕了两座偏院,只不见卫兵的身影,唯有自辟路径,不时听得一阵流水声,激切说道:“哈哈哈,多半是那观翠塘了,观翠塘之后便是钟楼,到了钟楼则能找到季末思……”寻声探去,推开院子小门,放眼一望,果真看见一座池塘,这时天色尚早,池面上隐有清疏的雾气,白蒙蒙铺了一层,塘边种了十来株梧桐,叶落树孤,倒映水中的影子却是分外爽朗,池面散着许多花瓣,粉红、暗紫、柔黄、微白诸类竞彩,都随水波浮动,流向南面一条小沟渠,沟渠经九曲十八弯,竟又转回了北面的塘口,阿浪听到的淙淙流水,便是因此而来。
阿浪绕着池塘走了一圈,一不留神,梧桐树后蹿出两个身影,在他四周顺行逆走,正当追逐。阿浪定睛一看,居然又是两个身穿蒙古服的汉家中年,一个披头散发,裙袍甚不合身,是以略显邋遢,面上青须飞扬,有些不伦不类;另一个神态威严,面容整洁,穿着蒙古衣袍,梳着汉家常发,玉颜高额,虽过不愚之年,举止倒犹胜青壮。
阿浪不及闪避,两人纷纷抓着他左右肩膀,青须老者斜拳劲袭,直扑玉面中年鼻梁,阿浪惊魂甫落,玉面中年捏着他手臂,右掌在半空比划一阵,似做成个八卦图案,看准青须老者位置所在,朝他猛劈过去,阿浪欲从速挣脱,岂知越是着急,越被两人捉得严实。
再说玉面中年那一掌委实骇人,招式放到一半,青须老者面前似生飓风暴雨,身上的衣袍翻飞将脱,头顶的蒙古毡帽霎时被吹去十丈余远。
青须老者矮身躲避,蹿到阿浪背后,横手一拳,稳稳打在对方左腹,玉面中年“哎唷”两声,跌出六七步,阿浪这才暂脱“魔爪”,心想:“这两位和此前的两位如出一辙,招式虽然极为出众,内功却……却半分没使出来,否则那前辈‘画图一掌’,势大力沉,可教另一位前辈难以招架!”正想劝说,瞧那青须老者已欺身压上,一招“独倚秋风”平滑而出,阿浪端的大惊:“这……这不是当日我在达摩堂前与那几个崆峒弟子比试,他们被迫使出的杀招么?难道?这前辈与崆峒派有关!”纳罕良久,期间青须老者又使了一招“林海探幽”,拳头一发接着一发,玉面中年“画图出招”俨然难敌,胸前又结结实实挨了几拳,整步再起,阿浪来了一招嵩山派嵩阳掌法里的“挂取玉章”,反过来拽住两人的臂膀,他这掌法中饱含内力,两人反抗不及,纷纷喝道:“你这小子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阿浪道:“两位前辈何必动手?比武切磋向来点到为止,我见这位前辈的帽子被打落之后,似乎满心怒怨,未免两位前辈两败俱伤,这才从中制止!两位如若答应在下,各自收手罢战,在下便放开两位!”
两人相互间使个眼色,不约而同点了点头。阿浪微微一笑,正松开双手,两人齐出掌、拳,阿浪腾身一避,两人未想收招,出去时容易,待得阿浪飞到一旁,拳、掌已然碰个正着,都疼得“哇哇”大叫。阿浪暗自笑道:“两位前辈看来童心未泯,竟和我耍孩子把戏……哈哈哈,幸好他们都没了内力!”想到此处,却感到似有一丝蹊跷。
两人抚着各自的手掌、拳心,并肩靠拢,指责阿浪道:“你这小子当真胆大包天!”阿浪拱手道:“请两位前辈息怒,在下看两位前辈的招式迅猛,生怕一不小心被两位前辈打成重伤,这才斗胆避开……”言下之意,是夸赞两人武功不俗。
两人听罢嘿嘿大笑,青须老者先问道:“你是怕我们俩打伤了你?”阿浪奉承道:“单瞧两位前辈的招式,已知两位前辈功力不凡,在下哪敢造次,还是保住小命为要……”青须老者狂笑不止,尽展得意之色,接着玉面中年又问:“那你说说,我和这余老道谁的功力更胜一筹?”
“余老道?这青须前辈原来是个道人……”转念叹道:“怎么又教我来做评判?我可一方都不想得罪啊!”
青须老者复问一遍:“究竟是姓龙的厉害,还是我姓余的技高一招?”
阿浪望着两人渴求的目光,实在不便挑明,何况两人不过拆了三四十招,同样没使内力,又该如何评判?当下只好故技重施,说着两个都胜了,两个却也都败了,两人自然先是大喜,随后又问到此中原有,阿浪这次不说两人不敌惠宗,偏生搬出华达牙的名头来,心想华达牙既然是这府上的主人,你们几位作为幕宾,便已诚心唯之马首是瞻,抵不过他自也天经地义。
孰料一句“两位前辈始终打不过那个人正是这侯爷华达牙”方始说罢,两人脸上的笑意顿时尽消,俱各横眉立眼,变色怫然。阿浪嘀咕道:“这下糟了!看两位前辈似乎骤生无明业火,我倒不如仍然说他们不敌当今皇上!”叹了口气,青须老者冷哼一声,揎拳道:“他身上的武功路数大多是我们传授的,怎的我们反倒比不过他了?”玉面中年附和道:“就算他将我们身上所有招式学了去,也未见得能打得过我们!”
两个愤愤不平。阿浪“哦”的一声,遂知当前两人原来对华达牙还有传授之恩,想来草坪上那两位定也会适时将武功教予华达牙。阿浪见两人的心情久未平复,头脑一转,笑道:“在下的意思是说,两位将武功都传给了华达牙侯爷,他既采两位前辈武功之长,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名气上自然稍胜你们一筹,但实际上……”两人齐问:“实际上如何?”阿浪道:“实际上他不过学了两位前辈神功的皮毛而已,还远远比不过两位!”阿浪逗得两人破颜为笑。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说到:“原来我们两个都胜了!除了侯爷之外,却也没别人有机会胜得过我们!”青须老者笑道:“不如让侯爷胜我们一筹?实际上他哪里打得过我们……”玉面中年毫无异议,直说:“就当侯爷胜过了我们!”两人说着说着,竟然抚臂欢庆。
阿浪心道:“两位前辈都似有一颗纯质之心,这比武之事,哪是你说别人胜,别人便胜了的?两位能一会打个你死我活,一会好得像至交好友般,均无芥蒂,却也超然世外……”忽然想到青须大汉此前使出的“崆峒南拳”,便上前问道:“不知两位前辈高姓大名?在下斗胆请教。”青须大汉颇自豪答道:“我是崆峒派的掌门余道平!哈哈哈,往后你行走江湖,只须报了我的大名,江湖上的朋友谁也不敢欺负你!”
阿浪惊愕失色,顾盼良久,正待迟疑,听玉面中年朗声道:“余老道是掌门,我也不落下风!我便是天下第一门龙门门主龙欣!”
阿浪一惊未定,一惊又起,瞬间钳口挢舌,呆若木鸡:此前有位前辈曾说自己是神剑门的王门主,何以当前两人一个自称“崆峒派余道长”,一个自称“龙门门主龙欣”?实是匪夷所思,若然众人所言属实,他们的行为却也太过不端:都属一派之主,怎的嬉笑打闹,尽做些“孩童趣事”?内功又是如何消失了的?阿浪想起有一年师父秦衷一接到崆峒派求援信,说崆峒派被漠北四大派围攻聚歼,师父当即放下手中要事,集结嵩山、灵鹫、昆仑、神剑门、龙门等武林同道赶往崆峒救险,数月之后赶回嵩山,身负重伤,沉养半年之久,阿浪当时问道:“师父师父,你为何连自己性命也全不顾,要拼死率众力抗强敌?你瞧你,二叔说敌人功力再强半分,你连嵩山都回不来了……”秦衷一语重心长地说道:“为师身为武林中人,凡事须以武林共荣、天下太平为己任,为师不是为了强出风头,只是记得‘情义’二字,武林同道倘有灭门之祸,就算粉身碎骨亦当竭力遏阻,何况为师与余道长素以兄弟相称,朋友有难,两肋插刀,在所不辞……”阿浪那时并不明白师父话中的深意,随着年岁稍长,才渐渐领会个中真灼:原来一个人生在世上,并非为自己而活,应时时牢记“情义”二字。
阿浪并没看出两人有一派之主的风采,纵然自称是龙门门主的玉面中年不怒自威,仪态颇正;但两人言辞真诚,胸臆尽露,洞无城府,又何必冒称旁人?兼之两大门派之主怎会投靠朝廷,还甘愿传授华达牙武功?想得片刻,眼前一凝,笑道:“原来是余道长和龙门主?失敬失敬!”两人酣然一笑,阿浪转念问青须大汉道:“对了余道长,家师寻龙真人邀你下个月到嵩山一聚,特教在下赶来传达……”
“甚么寻龙真人?不认识不认识!我不去嵩山,不去嵩山,这里有吃有喝,我不走,不走!”青须大汉竟说不认识秦衷一,阿浪瞧他面色真切,心道:“一试便知真假。就算有甚苦衷,听我说到师父的大名,面上自会显见不谐……这前辈却颜色如初!”料定此人多半也有些“神智不清”,只因一时兴起才假称是崆峒派的余道长,至于他所使的崆峒南拳,未必便是纯正的崆峒南拳,自己涉世不深,看走了眼也不足为奇。而另一位龙门主也无须再试,当下辞别两人,说道:“是在下记错了!家师请的并非余道长,既然如此,在下有要事在身,只好先告辞了!”两人不送。
阿浪摒弃深宅,径窥坦途,走得半里路,屋瓦再难阻挡视线,一座高楼直插云端,正是这镇国侯府自建的钟楼。
阿浪走到一方大院子里,隐约感到一丝亲近,放眼四望,院子东北尽处站着两人,一个穿着汉服,一个穿着蒙古服,穿汉服的是个汉人,约莫四十岁,**满面,洋洋得意,对穿蒙古服那人甚有轻蔑之色,阿浪瞧不见穿汉服那人的正脸,往北缓缓走得三四步,瞧那人以木枝代剑,正悠然划招,“这背影怎的这么像师父的?”阿浪不由得心下一凉,“是师父么?”细视穿汉服那人,头上的金簪灿灿发光,周身锦缎良绣,富贵华丽,与穿蒙古服那人倒似调转了身份,旁人初看,那汉人尤比穿蒙古服那人尊贵得多,纵然阿浪并不知穿蒙古服那人是否也如此前的四人,明明穿着蒙古服,实则都是汉人。
阿浪走了不到十步,目光始终一刻不离地扫向那两人,越往前走,心头越感震动,不禁问道:“是不是师父?师父的背影……”那人右手拿着木枝,一时横刺,一时斜扎,身形步伐轻盈如蝶,每步每招,都甚空灵,阿浪自语道:“师父在练一套‘饮幽剑法’,饮尽风雪,自得幽静。这招式好像饮幽剑法里的,却为何远远没有师父昔日的气魄……”正值踌躇,一个惊喜的声音自南传来,“阿浪,你怎的绕到此处来了?”阿浪回首一望,原来说话的正是季末思,他身旁跟着十来个蒙古官兵。
季末思笑道:“侍卫告诉我,说你到了府上,我本与我大哥在别院商议要事,便没亲自出门迎接你,不料过去大半个时辰还不见你的踪影,只好到处瞧瞧……”阿浪道:“实在让将军你笑话了,我想自己四下走走,岂知一着不慎,迷失在偌大的侯府中!”季末思道:“这侯府的设计精巧讲究,你以为从此进来,便能从此出去,那是断断妄想痴想……总之,侯府各处隐含玄机!”阿浪点了点头,季末思拉着他道:“好了好了!先别说了,我大哥听说你到了府上,一直说要当面谢谢你,他为人爽朗好客,我正好替你引荐!”
“可是……”阿浪瞥向东北角落,已不见那两人的踪影,转口笑道:“可是我并没带礼物给侯爷他,未免有些寒酸……”
季末思放声笑道:“我道是你迟疑甚么?原来是为此事……哈哈哈,你大可放心,我大哥他甚么都不缺,他能当面谢你,就已心满意足了!”阿浪拱手道:“那在下只好厚着脸皮,空手去见侯爷了……”心头想着师父,一时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