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末思领着阿浪穿院过庭,片刻工夫即到了一座方宅子前,四周卫兵林立,守护森严。不消卫兵通报,季末思推门轻跨,阿浪叠步跟随。两人方始踏入,但见屋内睽睽众目,阵势极峻,上座一人神色轩昂,如狼似虎,正是孛儿只斤·华达牙,左列坐着二十来个武林人士,阿浪一扫之下,其中十二人便是当日在登封马府出现过的那群好手,此刻更配易装,较从前华丽数倍;右列十几个蒙汉官员,次席乃是手持上阳剑的鄂伦。阿浪心下一凝:“早晚生擒了鄂伦,教他交出师父的佩剑……”正思得少许,华达牙微微一笑,从座上走来相迎,左右两列齐称:“二将军!”这“二将军”之名专呼季末思,自是无疑。
季末思扬手笑道:“诸位少安!”阿浪应声拱手,同在座一一招呼。华达牙凝视阿浪,笑问其弟:“二弟啊,当前这位便是你常自念到的阿浪兄弟?”季末思道:“不错,当日若非阿浪出手相助,恐怕我早已遭了歹人的毒手了!”华达牙点了点头,端详阿浪半晌,笑道:“这位阿浪兄弟果真生得威武英俊,小小年纪便这般出类拔萃,实在教本侯心折。”阿浪心道:“原来华达牙长得如此模样!紫宸说他常常与连家庄作对,看来此人并非善类。但我在其屋檐之下,唯有暂时低头,姑且客客气气地称他几声‘侯爷’。”当下还礼道:“侯爷和将军过奖了,当日在下……不过举手之劳,不值常挂心头。”华达牙道:“汉人有句俗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兄弟你既然对我二弟有救命之恩,往后侯府上下,全以贵宾对待,倘若谁敢小觑了兄弟你,本侯绝不轻饶!”话音尚顿,两侧诸人齐声称是,阿浪“却之不恭”,华达牙又道:“听说阿浪兄弟你海量绝伦,二弟他那日在登封与你拼酒,尚且未能轻易取胜?哈哈哈,明日乃是晋阳王殿下隆寿,我等均须到王府祝贺,兄弟你若然不弃,本侯倒要向你讨教几杯。”阿浪笑道:“侯爷与将军兄弟情深,到时若‘兄弟同心’,自有‘断金’之能,在下未尝独胜将军,岂敢在文武百官面前献丑?”华达牙与季末思相顾一笑,拉着阿浪踱至右列上首,华达牙且走且说:“阿浪你大可放心,我与二弟绝不至在文武百官面前以多欺少,堕了自家威名,到时你可半杯解我兄弟二人一杯,你瞧如何?”阿浪笑道:“侯爷相让至此,在下诚惶诚恐,焉能有半句怨言?明日自当舍命陪君子。”华达牙走入正座,甚是满意,教其弟坐在身旁,阿浪落入右列首位,稍感华达牙礼数之厚,侧视座下鄂伦,心头不禁一动。
随后满座纷纷朝阿浪拱手称交,原来左列诸人俱是武学高手,右列诸人尽属当朝达官,与华达牙、季末思兄弟自为一党。
阿浪沉思道:“今夜要赶往冠军楼会合紫宸,商议明日营救策略。紫宸聪慧伶俐,自能想得一条两条妙计,但纵然无计可施,我只管听从她的安排,到时若要我徒手对付这十数人,我尽心尽力,是成是败,那也毫无恚恨!”朝对面诸人一一看去,每一个都似目露凶光,但与自己四眼一接,大抵略有狐疑之心,阿浪知道华达牙正与诸人商议要事,自己虽然于季末思有恩,但在旁人眼里,究属围观闲杂。若非有意打听师父的下落,鄂伦亦在此处,他倒想立马离开,省得落下“窃听”之嫌。
华达牙重整议题,“漠北事务,诸位有何良策?”左列诸人故意咳嗽,显是提醒华达牙,阿浪这个外人尚在屋中。华达牙所论所询自属军国大事。
季末思眉头一皱,稍感不悦。阿浪察明细变,起身请辞:“在下忽觉肚中翻滚,想是食物不净所致……”华达牙右手一扬:“唉!阿浪你无须介怀,请安坐。”转首呵斥一众幕宾道:“阿浪兄弟既是贵宾,亦是自家兄弟。咱们关起门来谈论‘家事’,岂有排挤自家兄弟的道理?”季末思立时附和。左右两列无人复有异议。阿浪若然执意要去,华达牙定必责难左列幕宾,为全大局,他只好坐回木座。
华达牙续道:“漠北远离中书省,不在朝廷直辖之内,臣民虽然多是我蒙古同胞,但因天远地寒,土广物稀,常有流寇强盗,此中尤以诸武学派别为甚。当年先祖成吉思汗率我蒙古子弟开拓疆域,灭金灭宋,径取中原,后来世祖皇帝以大都为天下之央,辙令四位从属嫡系执掌四大汗国,年月时久,北国治短理微,目下中原各大门派蠢蠢欲动,大有倾覆我大元江山之念,若然此刻北乱未定,终成心腹大患。”座下诸人交头接耳,追问彼此是否立有计策。
季末思指着左首一位黑须武夫道:“哈丹副帮主,尊驾携牧仁帮与漠北各大门派来往多年,对漠北形势最为熟悉,而今彼处纷乱不止,尊驾可有平定之策?”黑须武夫年约四十五岁,梳蒙古族辫发,生得肥壮,原是威震鄂尔浑两岸的牧仁帮副帮主,“牧仁”二字属蒙古语译音,乃江河之意,牧仁帮持众千余人,势力纵深大漠南北。
阿浪轻声嘀咕:“几年前师父曾和漠北四大派的人交过手,也不知这黑须汉所属的牧仁帮在不在其列?这华达牙若将漠北各大门派的纷乱悉数平定,此中好手多半尽归其麾下,到时……”又想中原武林有至尊神鹫坐镇,漠北那些“魑魅魍魉”轻易怎敢造次?
但听黑须武夫哈丹侃侃道:“侯爷、二将军容禀。漠北武林所以动乱,其因有二:一是部族间嫌隙颇深,致而各自为战,屡有攻伐;二是护龙山庄与七虎帮近年不断壮大,为了培植自家势力,拉拢别派是为最上之选,从属护龙山庄者若逢从属七虎帮者,言语稍有不合,大打出手不为止,往往祸延民众,加之朝廷屯兵渐少,管治失算,终于生了极大的纰漏。”华达牙道:“尊驾有何谋定之策?”哈丹道:“擒贼先擒王,此为汉人一贯做法,侯爷能将护龙山庄与七虎帮尽皆降服,两派归一,再化之为兵,教两派合力协助朝廷治理漠北,祸乱当有制止之日。”华达牙嘴角一扬,心道:“这哈丹恐怕早有吞并护龙山庄与七虎帮之意,如今欲借我手,恐将陷我亲兵。”面上却故作欣喜,问其弟季末思道:“二弟以为哈丹副帮主此策可好?”
季末思道:“我听说护龙山庄人马强盛,在漠北根深蒂固;而七虎帮虽属后起之秀,但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要令两派和睦相处却已大为不易,欲使之合二为一,恐比登天还难。”右列诸位官员诺诺称善。左列诸人对牧仁帮的威名素来又惧又佩,时下俱不表心意。
华达牙道:“二弟说得是,那护龙山庄当届庄主乃由汉人担任,此人姓甚名谁,本侯尚未核实,出处籍贯,缘何能统率我蒙古帮派,世上更鲜人知;七虎帮声名已隆,如何能甘居人下?哈丹副帮主此策仍需斟酌。”哈丹辩道:“侯爷与二将军或未知晓,那七虎帮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内里已暗蕴波澜,自帮主库库以下,诸堂主彼此不服,若然有人从中挑拨,势引‘萧蔷之乱’,彼时护龙山庄乘机发轫,由朝廷兵马相助,定可降服七虎帮,侯爷再施以恩德,两派怎有不服之理?”华达牙笑道:“如此说来,哈丹副帮主早已预思定乱良策,哈哈哈,此策一石二鸟,确是妙极。不过……”笑声忽止,哈丹忙问:“侯爷有何顾虑?”华达牙摆手道:“哈丹副帮主既想得这般周到,本侯岂能稍有顾虑。不过定乱之事,须交给尊驾全权处理,烦请费心。事成之后,本侯必有重赏。”哈丹窥得七虎帮内里暗涌,季末思亦无疑问。
哈丹大喜,起身拍胸谢道:“承蒙侯爷与二将军看重,哈丹必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为侯爷与二将军分忧解难。”华达牙点了点头,指着左列中几人:“有劳裴三爷、巫帮主、秦庄主以及辽东四雄七位大驾陪哈丹副帮主走一遭!”那七人应声便起,齐道:“愿供哈丹副帮主差遣。”哈丹恭恭敬敬地还了个礼。
季末思笑道:“此去漠北经过牧仁帮,哈丹副帮主可先犒劳犒劳裴三爷他们,漠北寒冷,茫茫千里,难为诸位愿替我大哥走这一趟。”华达牙与季末思对笼络人才之工,均达入化之境。哈丹、裴三爷等八人自都慨然。
华达牙瞧了阿浪一眼,怕他苦闷,便转言问道:“阿浪兄弟,二弟他说你有意报效朝廷,如今你既与在座同席议事,可有投入侯府之意?”阿浪本没注意华达牙等人所论何事,想着师父稍出了神,断断续续听得华达牙一问,却实不知其意,“咦”地一声,笑道:“请侯爷见谅,在下想着其他事出了神,未能听清侯爷的话……”在座诸人哄堂大笑,均觉阿浪这少年果真不谙官场之事,季末思莞尔道:“阿浪啊,兴许此时你桌前无酒无菜,我们谈论的你又不甚在意,是以略感乏味。哈哈哈,当日在登封马府,我曾问你可愿为朝廷出一份力,你道要先寻得亲人再作打算,我大哥所问,便是你可想好了加入侯府一事?”阿浪话音未启,他身侧的鄂伦悄声说道:“侯爷和二将军待咱们亲如兄弟,你跟着两位主子,只要尽心尽力,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阿浪乘势对鄂伦:“在下早已仰慕两位主子的威名,总想有朝一日能效犬马之劳,好像大人你这般,为侯爷办了许多事,侯爷竟将如此宝剑赐给了大人……”阿浪纯属博运一赌,且看鄂伦手上的上阳剑由何而来。鄂伦嘿嘿一笑,抚着上阳剑道:“总之你快答应侯爷和二将军,咱们往后同为幕僚,全力为主子办事,莫说区区一把宝剑,就是金山银山,主子也绝不吝啬。”阿浪心头已确信十之八九,这侯府上下与秦衷一的踪迹大有关联。想得入神,季末思复又提醒,阿浪拱手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已得知亲人的下落,相信不出半年,定能寻得,到时侯侯爷与二将军若不嫌弃,在下愿听差遣。”华达牙心道:“这小兄弟年纪尚轻,到外历练半年未失为一件好事。”当下笑允,遂不多问,转而对季末思道:“二弟,东海的事我交给你去办,你办得怎样了?”此话一出,左列十二人面色一沉,正是跟随季末思到达登封的那十二人,阿浪瞧得季末思两眼一闪,心想:“东海的事,那是甚么事?为何季末思与此前十二个幕宾颜色微变?”
季末思支吾半晌,华达牙笑道:“二弟你无须隐晦,大哥将事情交给你办,一是相信你办事之能,二是想让你学着自理诸类事务,纵然出了岔错,大哥也绝不怪你,你也只当小试牛刀,今日在座均是侯府腹心股肱,凡事无不可剖白畅论。”左列十二人长舒了一口气,阿浪心道:“我若有个亲哥哥,想必也待我这般好!”
季末思与兄长微一凝视,叹了口气道:“弟有负大哥所托,没能襄助范大公子取得少林派无量心法。”阿浪心神俱惊,寻丝探迹,暗道:“又是东海又是范大公子,说的多半是神火岛上的神火教,这季末思当日到达登封,原来早与范大哥的兄长‘勾结’在了一起,中间还有那只独角兽。看来我误打误撞,居然得知了这一天大的秘密,往后回到少林陈述此事,方丈他老人家必感欣慰,而明善老……老和尚也只能对我刮目相看。”想着想着得意了起来,但见左列十二人一并起身请罪:“只怪我等未能替二将军分忧。”
华达牙笑道:“二弟切莫自责,诸位也全请入座。”季末思道:“范大公子曾说,若我们能助他登上教主大位,往后东海势力范围中,大小岛屿、诸类门派一律归顺朝廷,他说若能取得少林派的无量心法,如使他一只脚迈入了教主之位,只可惜中途出了岔子……”遂将此中部署告知在座,阿浪听罢心道:“那范奇岳和季末思合谋欲去无量心法,找了一群崆峒派弟子,用玄泥易容,随后半路却杀出了我这个‘程咬金’,将他们的如意算盘全打乱了,那几个崆峒弟子在寺中被灭了口,原来是出自这里的杀手所为。但季末思对孔干戈只字未提,想来正如方丈所说,孔干戈向日独来独往。不过,为何崆峒派弟子甘心做朝廷鹰犬?”甚有疑惑,又听华达牙道:“少林派乃中原武林泰山北斗,寺中高手如林,想要从中取得一件两件宝物,自非轻易而可为之,二弟你此行部署尚算妥当,未能成事实属意外,对了,你可修书将此事原委告知范大公子了?”季末思道:“当日事败,我便差人星夜赶往东海,教那人亲自向范大公子陈述原委。”华达牙道:“做得好,范大公子要做教主,路子绝非取得无量心法一条,往后为范大公子做事,只须竭尽全力,必能教他满意。”季末思点了点头,左列哈丹进言:“那范大公子是范家长子,却想方设法要做教主,是因范教主宠爱范二公子,我等何不索性拉拢范二公子,来日范二公子顺应父意继承教主之位,只须教他归顺朝廷也就是了。”
身侧裴三爷道:“哈丹兄有所不知,侯爷曾找人试探过那位范二公子,只觉他为人太过仁善,要做成大事,绝不如他兄长范大公子,是以侯爷决意全力扶持范大公子。”哈丹“哦”地一声,始觉恍然。
阿浪听着诸人说起范奇峰,自有十二分的想念,心头默默问道:“不知范大哥如今可安好?”
忽然左列那位巫帮助厉声道:“依我看来,不如暗中将范二公子杀了,那教主之位岂非独范大公子可居?”说着森然大笑。
阿浪暗地里骂道:“好你个乌鸦帮主,竟然想到如此卑劣的手段,看我往后逮着时机不好生教训你一番!”他不知巫帮助姓氏是哪一个字,一时愤怒,唤了他“乌鸦”二字。
华达牙却道:“范大公子并未提及此事,想来多少念及手足之情,巫帮主此举不妥。”说着间瞥了季末思一眼,他与季末思兄弟情深,在座诸人无不感同身受,巫帮主对方才言语自觉愧悔。
此时屋外有人禀道:“侯爷、二将军,九王爷在滁阳王府设了午宴,邀请府上众人一同赴宴。”说着间递上两张请帖,华达牙与季末思一人接了一张,先斥退来人道:“你速去王府回禀九王爷,说侯府上下必尽出席。”来人立去。
华达牙笑道:“九王爷真是有心。”合了请帖,递给季末思。
右侧一位蒙古官员却道:“侯爷,如今朝中形势不稳,九王爷和七王爷偶有争辩,丞相大人尚且置身事外,我们贸然到九王爷府上赴宴,恐引起七王爷猜忌……”华达牙道:“尚书大人放心。九王爷向以‘仁爱’著称,对大汗鞠躬尽瘁,我等实因效仿,目下两位王爷确有诸多不合,但未成朋党之争,侯府偶尔赴宴,焉能落人口食?”季末思道:“九王爷是看在我和大哥与马侯爷一家相交甚密的份上,才增设宴席,相信七王爷不会因此生恨。”右侧诸位官员遂自不语。阿浪心想:“这朝廷的事可真是复杂难料,争来争去没个准儿。”
季末思忽对阿浪道:“马侯爷和马兄均在九王爷府上,阿浪你稍后亦可同我和大哥一道前去赴宴。”阿浪在此听久了官话,只觉心里不快,想着到时要在九王爷府上假意客套,实是违心之极,当即笑道:“不了不了,在下还是等候爷和将军赴宴之后再来相会……”季末思朗声道:“阿浪你是想留着肚子,今夜在晋阳王殿下府上好生吃喝?”季末思本随口戏谑,阿浪听罢却为之一震:今夜正好可名正言顺到晋阳王府打探形势,岂非比昨夜更有必胜之算。
华达牙亦不多劝,说道:“既然如此,今晚阿浪兄弟则与侯府上下同去祝贺晋阳王殿下。”阿浪点头即允。而后诸人议毕,准备更换新衣赴九王爷午宴,阿浪与华达牙、季末思兄弟作别,临行前要了一匹骏马,道是他有何打算?原来他想此间无事,倒不如去快活寨瞧上一瞧,找到鲁娈儿之后,做甚么事总是精神百倍。
阿浪牵马出了侯府,季末思送至路口,教阿浪万事小心。阿浪纵身上马,奔了数里,笑道:“娈儿姐姐若在快活寨中,我明日助紫宸救了她大哥之后,定须想法子在快活寨住上一阵子。”转念想起师父、圆德大师以及昆生、徐达等人,不禁两颊一红,自责道:“大丈夫怎能一心儿女私情?”饶是如此,问知快活寨方位后,仍是马不停蹄朝西郊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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