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至,北宫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郊尹涵却频频收到各郡太卫府急报。
几乎是同一时间,各郡太卫府均发生血案。部分卫府营官兵,在巡逻或夜间外出时遭人暗算,凶器是清一色的十一道纹箭。
民间却有传闻,他们是死有余辜,是精骑旧将和天蟒卫英灵在天,要收拾这群玷污太卫府名声的败类。
而名单上的官兵大多是郊尹涵掌地方军时,跟她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的,有些甚至是她亲手送进卫府营的。他们也是这次执行捉拿北宫修的任务中,最为积极相应的官兵。
她由此想到北宫修所谓的擅离职守和骞人太卫的叛逃,其实是尧王抛下的饵,为的是彻底消除她对军营的影响,真正的拿掉她的军权。
民间传闻散播如此之快,可能就是尧王为了消除他人猜忌,特地命延王和少师虞,让隶属吏监司的言谏官和隶属官礼司的官学学生散播出去的。
先不说延王,单是一个少师虞都能做到在短期内完全掌控民间舆论。他平定八王乱时以笔代刀的功力,郊尹涵是见识过的,和当年的子桑傅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郊尹涵手里的名册,一本接着一本掉在地上。她实在想不明白,以郊尹昊的心智怎么会让尧王对他们生出如此大的疑心?
她趁着夜深,同花苒一起赶到地牢,说什么也要放郊尹昊出狱。
她这次不是要他官复原职,而是要他远走高飞。
郊尹昊说得没错,她不该动北宫修。尧王给她来了个釜底抽薪不说,北宫修这张护身符也摇身一变成了一把刀,架在了他哥哥的脖子上。
尧王若是醒来,北宫修很可能会出来指证,被暗杀的官兵是一早受到郊尹昊的指使陷害他。如此死无对证,正中尧王下怀。郊尹昊将因无法洗清刺杀西钥驰和私放骁卫营两大罪,而必死无疑。
听着郊尹涵心急如焚的话语,郊尹昊僵直的身子一动不动。
“你走吧!哥自打来了这儿,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哥!”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郊尹昊话音未落,后脑便被人狠狠敲了一下。他错愕地看着郊尹涵愈来愈模糊的面庞,两眼一黑软倒在身后人的怀里。
郊尹涵一愣,感激地看向花苒,“谢谢苒姐姐。”
花苒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背起了郊尹昊。
“将军,花苒没用,只能出此下策。”
花苒走到出口,想了想又停下来道,“有些事您可能想错了,陛下一直不相信那些案子是他做的。花苒今日帮将军,是怕他会逼得陛下不得不杀他顶罪。”
“……你说什么……”
“我原以为您是为了陛下,暗地追查真凶。”花苒笑笑,转过身,“原来你们之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坦诚和信任。”
郊尹涵愣在原地,看着花苒走远。
“将军,我们也越来越疏远了呢……”
这一夜,郊尹涵终于想通了一切。
问题的关键,出在骁卫营。
骁卫营的大部将士,是郊尹昊从南衍带出来的过命之交,随他东征西讨多年,素来一人有难万人帮。而杀害西钥驰的真凶便出自骁卫营,所以郊尹昊不顾一切放了他们,冒死顶罪。
郊尹昊不会不知道骁卫营杀人的动机,这才是尧王将他打入地牢的真正原因。
这天晚上,郊尹涵做了个梦。
她梦见她最为尊敬的尧王,追随她多年的老部下花苒,最疼爱她的兄长,曾和她称兄道弟的官兵……
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她在梦里拼命地呼喊追赶,他们却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在远方。
郊尹涵是被响彻皇城的钟号惊醒的,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坐起身,急急地命人帮着梳洗换装。
“恭喜殿下,皇上终于上朝了。”
王府丫鬟的一句道喜,顷刻夺去了郊尹涵全身的力量。她身子一软,跌坐到床上。
她怎么就忘了,这传令文武百官准备上朝的钟号声,已经消失了近两个月。
“陛下……醒了……”
郊尹涵攥着衣摆,手轻轻地发抖。他或许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这一天。
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步挪进皇宫,郊尹涵抬头看向宜政殿的那刻,几乎停止了呼吸。
两名禁卫军正押着郊尹昊,候在大殿门口。
郊尹涵身子晃了两晃,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左相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她扭过头,看到的是少师虞似笑非笑的脸。
“虞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大人,要上朝了,还是快点走吧。”
少师虞说完,径直向大殿走去。
自古官场,武不文斗,郊尹涵此刻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她居然相信了少师虞,翻了北宫修这张不属于她的牌。
魂不守舍地站在殿内,郊尹涵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倒影。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兄长了。
听着皇帝侍监熟悉的传令,那个让她担心又担惊受怕的男人,一步一步踏上大殿高台,落座的那一刻,似是无意中扫了她一眼。
郊尹涵突然想起多年前,她为报军情偷溜进弓书殿时撞见的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她一直以为那是幻觉,可方才他轻描淡写的一瞥,就将那时的记忆清晰地勾了出来。不同色彩的眼睛,同样让人不寒而栗。
她现在已经能肯定,那根本不是幻觉。
“传,右丞郊尹昊上殿。”
大殿内一阵唏嘘,郊尹涵看着郊尹昊走到高台前。皇帝侍监接下来的宣读,让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丑陋而狰狞。
“祁王花苒,徇私舞弊私放重犯,依尧律免官削爵,贬为军奴,即日离宫。右丞郊尹昊,行刺同朝大将,私放骁卫营,诬陷都尉,欺君罔上罪无可恕。即日黜右丞位,卸甲游街,午时问斩,钦此!”
众臣低身伏地间,忽闻一声惊呼。循声望去,郊尹涵已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一个月后,薄奚辰押着一个戴着黑色头套的男人,秘密出境。
行至南衍国境附近,薄奚辰扯下他的头套,低声道,“小爷只能送到这儿了,你好自为之。”
男人眯缝着眼,渐渐适应了晦暗的光线。他抬起头看着熟悉的国境线,心中百感交集,兜兜转转这些年,又回到了这里。
“辰将军,在下不明白。”
骞人太卫府叛逃后,身为掌管地方军的都尉佐将西钥驰,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尧王才亲自到骁卫营走了一圈,却是不露声色。
西钥驰是因喝了有毒的井水,毒发身亡。那支箭是他为混淆视听,更为试探尧王的反应,在西钥驰死后刺进去的。可尧王杀了知情的验尸官和侍医官,还有第一个发现尸体的禁卫军领带。西钥府上下也因不知井水有毒,先后中毒身亡。
骁卫营虽杀了西钥驰,却并没有打算行刺尧王。一是尧王并没有亏待过他们兄弟,二是入宫行刺于他们也难于登天。可那天晚上出现在弓书殿的刺客,却险些得手。这个人必是经常出入弓书殿,对那里的哨卡了如指掌,且身手了得。
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天蟒卫或者和天蟒卫私交甚密的太卫府老将。
他之前一直深信,骞人太卫府叛逃是计。所以尧王隐瞒西钥驰的死因,让所有人都以为真凶就是他们。
可据他安插在弓书殿的眼线密报,容成汐那晚出现在弓书殿纯属意外,容成硕当时的反应也不是提前知情的样子。而且当时容成汐若是慢了一步挡在门口,以那支箭的精准、力量和速度,尧王很可能非死即伤。
如果只是为了让人相信骞人太卫府的叛逃,尧王完全没必要以身犯险。姬少帛他们若没有真的背叛北尧,也不可能对王狠下杀手。
容成汐自那晚后再没有进过宫,对地方军乱纪更是只字未提。一心一意要入朝为官的容成汐,事后居然嫁给了一个年纪比她父亲都大的延王,他实在想不明白。
骞人太卫府叛逃,骁卫营在各郡地方军中的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尧王这个时候应该也已经摸清了这股势力的底细,为什么还要刻意去堵容成汐的嘴,继续按兵不动?
“出了北尧,这些事再于你无关。”薄奚辰淡淡回道,跟着抬手一指,“希望将来,你我不会在战场上相遇。”
他顺着薄奚辰指的方向看去,会意一笑,“陛下难道怕他们找麻烦,才留我一条命么?”
南衍和大皖绵长的交界线尽头,有一座延绵高耸的大山。那里驻扎着郊尹昊及其部将辛苦带出来的大军,除了南衍旧将,还集结了各国叛逃官兵和流浪逃荒之人。数量之众,借着地势足可抵御任何国家的攻击。
薄奚辰一声冷哼,“没有北尧,现在你看到的也不过就是一座荒山。”
他微微一怔,薄奚辰说得不错。收留了诸多叛军的山营,应该早已成为各国的眼中钉。他在北尧多年,他们没有发难,忌讳的不是山中大军的实力,而是北尧。
“你们这是要放虎归山啊……”
“地方军违纪,陛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是带过兵的,知道你们想给那里的弟兄多点好处。可你们实在太过分,逼得他不得不彻查。”薄奚辰低哑的声音,微微发抖,“谁能想到你们这么绝,居然对陛下的爱将下死手!”
看着薄奚辰喷火的双眼,他无话可说。
当他知道骁卫营要对西钥驰动手时,西钥驰已经死了。他无法对跟随自己多年的部将狠下杀手,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查出来,唯有带着愧疚一心求死。
他只希望他们做的事,不会连累到那个追随尧王多年的妹妹。所以最后关头,他在西钥驰尸体上动了手脚,想查清骞人太卫府叛逃的真相。毕竟,尧王要对付的如果只是他们,牺牲一个太卫府的代价实在太大。
薄奚辰将一个密封的盒子砸到他身上,“滚!”
他接过密盒,摩挲着盒身上蟒状刻纹,忽地猛力拉开。
待看清盒子里的东西时,他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翻身下马,面向北尧皇宫的方向,沉沉地跪下去,伏地叩首。
“北尧罪臣郊尹昊,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尧十六年四月十二日,右丞郊尹昊秘密出境,此生再未踏足北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