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娜冲了个澡,头一落到枕头上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但很快,耳边就响起了穆罗的声音。
尤娜一边用被子遮住头,一边反抗道,“让我睡,太累了。”
但这次穆罗却把被子从她身上硬是掀开了,“你早上的客人,又回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尤娜半拉半拽地推了起来,“你快去看看是什么回事。”
尤娜揉了揉眼睛,窗外呈现一片柔和的金橙色,原来早上一合眼,直接就睡到了傍晚。穆罗看了看她的样子,不由有些忧愁地摸摸她的头,“你最近累坏了吧,不然我先帮你把工作推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哥,你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尤娜不禁吐槽。穆罗脸色一沉,给了她的额头狠狠地一个爆栗,以示不赞同。尤娜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经过镜子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也难怪穆罗对她温柔一次。她的脸色苍白,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全然没有了往常活力四射的样子。她摸摸肚子,从昨天晚上就一直没有吃饭了,虽然也没有什么胃口,但总归是要摄取一些营养的。
她琢磨着这件事情,晃着下了楼。早上那个矮小的商人看到了尤娜,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尤娜小姐!有件事情必须要拜托你!”
穆罗也凑了过来,打着圆场道,“这位客人,尤娜最近的工期排得很紧,如果是额外的工作,可能要等等哦。”
但那商人对穆罗的话置若罔闻,“尤娜小姐,是关于你今天早上的作品!”
尤娜怔了怔,“委托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问题。”商人拿出手绢来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你的作品太出色,委托人说一定希望亲自见见你!拜托你和我一起去一次吧。”
“但是……”尤娜心想,那个作品唯一的亮点就在40克拉的紫色高阶阎摩塔菲石了。
“拜托了,尤娜小姐。”
穆罗坚持地走过来,继续说,“尤娜需要休息。如果不是关于委托的事情,能否等几天。”
商人额头上的汗水好像越沁越多,他的声音也愈发紧张,“尤、尤娜小姐……”
若是平常,尤娜肯定爽快地会答应对方。但那一天,她只感到特别疲倦,于是带着几分歉意地说,“最近这段时间,我没有出行的打算……如果你的委托人有需求的话,可以让她来找我。”
商人一怔,然后却支支吾吾了起来,“但、这位委托人的身份……”
穆罗上来扶住尤娜的肩膀,“我的妹妹真的很累了,这件事情搁一搁再谈吧。”他将商人半推半送地赶出了工房,又给尤娜做了一个简单的三明治。
尤娜咬了两口,坐在桌边发呆。
穆罗于是问,“在南天采集不顺利?”
尤娜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来,心里总是空空荡荡的。穆罗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也没有发现她发烧。“好像也没有生病,可能是从雪山来到善见城,这十几天一直折腾着,还是会有点水土不服。”
他扶着尤娜又回到了楼上的卧室,嘱咐道,“我要出趟远门,去东天。这几天我会把工房的门关上,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钱和支票簿放在桌子上,饿了你就自己买点东西。”
尤娜点点头,扫了眼床头的一罐子金币和支票簿。
穆罗往外走了几步,又晃回来,把魔法石啪地一声放在了床头,“如果有急事,你就联系贝拉。我把她的联系方式输入了通讯魔法石。”
尤娜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可能真的是很累了,这么一睡,就天昏地暗地过了不知道多久。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因为自己卧室的窗子被敲响了。
看向窗户的时候,尤娜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月光从窗外倾斜而入,火焰卷着一支银色的短杖在窗口起舞一般,轻轻地敲打着窗棱。看她醒过来了,短杖仿佛有视力一般,往后飞了一下,似乎在等着她给自己打开窗户。尤娜揉揉眼睛,下床走了过去。在窗户打开的那一刹那,火焰一动,短杖扑地一下掉落了下去。
然后火焰在空中用天神语写出了“向下看”的讯息。
尤娜趴着窗口向下望去,一名穿着白衣的少年对她挥了挥手。
尤娜摸着黑从二楼跑了下去,打开了工房的门。
这是一名看起来比尤娜还要年轻不少的少年,或者应该说,对方的年龄似乎介于男孩与少年之间。他有一头柔软的黑发,泛着金色的眼睛,和非常精致的五官。见到尤娜出来了,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了释怀的笑容,清澈如水,“尤娜小姐,总算找到您了。”
尤娜歪了歪头,“我们认识吗?”
“不,不认识,但尤娜小姐在善见城很有名。对不起,我得意忘形了。”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又有点紧张。他紧紧握着短杖,然后退后了两步,很正式地对着尤娜鞠了一躬说,“尤娜小姐,我叫做障月。我的主人有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想要委托您,能否请您和我去一趟呢。”
尤娜揉揉额头,只觉得自己四肢还很虚弱,不想出去接工作。但看着障月礼貌而局促的样子,却又不忍心开口完全地将其拒绝,“我这两天休息,但你可以把委托和截止时间告诉我,我会尽快完成的。”
障月闻言,不由有些失望,随即他的脸上又染上了几分焦急,“尤娜小姐,主人要镶嵌的东西非常、非常重要,不能带到这里来。”
“但我这几天真的在休息……”尤娜有些烦躁,但她眼看着那名少年的眼眶都红了,心里于是感到有几分不舍,于是她说,“到底是什么工作……”
见尤娜松了口,障月不由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是一件非常珍贵兵器的宝石镶嵌,如果尤娜小姐能够顺利完成,六天之下,再不会有人不认识尤娜小姐。”
名和利,在善见城,即便是看起来如障月这般稚嫩的少年,也总是把这一套挂在嘴边。尤娜想起自己在雪山的日子,她和夜叉族的姑娘们一起镶嵌了不知多少把兵器,采集过多少奇奇怪怪的宝石。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完成过比来善见城之后更好的作品。而在这里,他们对一个人技术的评判,无非是镶嵌的委托人身份如何,而镶嵌的武器价值又是几何。
障月等了一会儿,见尤娜不说话,他于是战战兢兢地又追问了一句,“可以吗?尤娜小姐。”
尤娜回过神来,“好吧,不过就这一次。以后真的不能再这样随便找上来了。”
障月咧开大大的笑容,眸子里泛起的金色光芒好像阳光一样四散开来。尤娜走进屋子扯了件衣服披上,又为了以防万一带上了一些必要的镶嵌工具,对障月说,“走吧,需要去乘金翅鸟吗?”
“啊,不用的。”障月说,“尤娜小姐,你讨厌魔法吗?”
“那到不会。”尤娜正在好奇为什么障月会问这句话,就只见少年挥舞手中的短杖,周遭的景物遂被迷雾覆盖了起来,月色在那一刻消逝,仿佛进入了雪山山顶的无人之境。但还不等尤娜惊慌,四周的大雾又猛然散去,空气一下子变得轻盈。
尤娜与障月站在一面巨大的湖泊面前。
湖水如镜,平稳得波澜不现。那天夜里恰逢满月,巨大的月静静地挂在湖面上,散发出如同障月眼睛一般淡金色的光芒,映在湖中,就仿佛另一侧还有另一尊苏摩的月宫。岸边盛开着美丽的曼陀罗花,却是一味的白色与红色。抬起头来,象牙白色的善见城就浮在不远的半空中,然而水中的倒影里却隐约呈现着一座黑色的王城,对善见城相对,结构相仿,但颜色、感觉都十分不一样。
障月向前走了几步,伸出短杖对着湖面挥了一挥,清澈的湖水中隐约出现了台阶,紧接着,湖水向两侧分开,道路就在面前,闪耀着淡淡的金光。障月对着吃惊的尤娜微微地躬了一下身,“尤娜小姐,欢迎来到六天之里,修罗王城。”
修罗族是一个相对孤僻的种族。拥有着强大的法力和天然的屏障镜湖,他们甚少与外族往来。尤娜长这么大,活着的阿修罗没见过几个,最后一次目睹修罗族还是在帝祭。所以之前看到障月时,尤娜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他是修罗族。
障月催促着她随他一步一步地走下道路。他们似乎走进了湖水里,然而那湖水却只像是一面镜子,薄薄的没有厚度,也没有水涌过来。不知不觉间,天地翻转,尤娜只是继续向前,回过神来的时候,湖水的另一侧出现的已经白色善见城的倒影。而她再次扬起头来,头顶上漂浮着的是黑色大理石制成的城池。月光洒落在上面,给它带来了几分与善见城全然不同的,寂寥与肃穆的气质。
“虽然善见城与修罗王城的交通日益便捷,但在表里世界切换之时,还是不能使用魔法。”障月似乎有些不满,待二人走到另一侧的岸边,他又挥了挥短杖,眨眼间,尤娜已经站在了巨大修罗王城的门口。
“三千年前善见城反歧视法通过,勿论种族,均禁止使用法术入城,所以还得搭乘金翅鸟。这种事情在我们阿修罗族的人看来,就好象笑话一样。”障月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
尤娜心想,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刚认识障月的时候,他显得拘束而腼腆,到了修罗王城,他似乎渐渐变得张狂起来,言语间里带着讥诮,而表情也似乎变得有几分不羁。
不过即便尤娜也如此感觉,修罗王城与善见城的建筑结构如出一辙,但风格感觉全然不同。这座城池带着某种特殊的魔性——或许是因为阿修罗族人是六天最强的法师,而法师本身身上就带着某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与魔力。
想到这里,尤娜脑海里浮现了在光暗两界曾经见过的强大法师——戴着黄金面具的修罗族。
黄金面具象征了修罗族里最高阶的贵族甚至阿修罗王。尤娜不了解他们,但她惧怕他们。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强大种族的统治者,会出现在光暗两界、会和摩睺罗伽纠缠不清、会出手轻描淡写地将三名夜叉战士抹杀。她本能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而这位神秘的修罗族人在一直保护着这个秘密。这件事情已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
那一刻,尤娜发自内心地恐惧了起来,就连背脊也僵硬住了。
“障月,你的主人是谁?”
此刻障月刚刚与城门口的卫兵打过招呼,带着尤娜就往里走,听闻她这么问,他回过头来,大大的眼睛看了尤娜一会儿,然后又莫名地笑了。他笑了一会儿,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尤娜不由停了脚步,“你笑什么。你若不说,我便回去了。”
说到这里,障月才收敛了笑,“我笑,是因为之前,主人说你也许会问这个问题。我当时还想,六天之下,所有的工匠都巴不得给我们阿修罗族做武器增幅,怎么还会有人对委托人挑三拣四。”
尤娜怔。
障月继续说了下去,“不过也是,尤娜小姐,你之前一直住在雪山,恐怕不太了解我们。我们阿修罗族不喜欢和外族来往,我们依靠魔法,所以手工镶嵌的工作早就不在做了,也因此没有必要依赖外族人。”
“连我住在雪山……你都知道。”
障月又是笑了笑,没有解释,俊美的脸庞上却带着一丝轻蔑。
障月的表现越来越尖锐,这让尤娜心中不安,于是又说到,“你的主人,到底是谁?”
“啊对,”障月如梦初醒一般,“现在不要说什么‘不告诉你就回去’这样的话,没有我,你根本无法离开修罗王城,更勿论回到镜湖另一侧。”障月顿了顿,看看尤娜铁青的脸色,又好似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多虑,主人说了,不用担心他的身份,他不会伤害你。”
说到这里,障月挥了挥手中的短杖,薄雾再起,等四周的景象再度清晰时,尤娜站在一座黑色的小房子面前。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片浓密的森林边缘,而另一侧则是修罗王城的边缘,从浮空的巨大岩石旁可以看到下面的镜湖,甚至镜湖另一侧善见城的倒影。
尤娜稍微松了口气,这里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修罗王宫,因此障月的主人不会是阿修罗王。虽然障月令人感到不安,但若不是那个曾经威胁过她性命的人,就当这是一项令人不爽的工作,咬咬牙做完了就是了。
障月站在门口行了个礼,“主人,我将尤娜小姐带过来了。”
小房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却没有看到人出来。
尤娜的神经紧绷着。
如果对方戴着金面具,她就从旁边修罗王城的边界一跃跳到镜湖里去。因为有结界,从修罗王城到善见城的通道只有几个。她跳下去就是擅闯,会被天神族的士兵发现然后拘留,甚至在掉落过程中受重伤——但这与化成灰烬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但……若知道是这样危险,当时一口咬住不来就好了。
短短的几秒钟,尤娜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思绪。
懊悔和紧张交织着,尤娜的双手在身侧握紧了拳头,视线也不住地向边缘悬空的地界看过去。
障月在旁边又是扑哧一声笑了,“你在想什么呀,又不会有人吃了你……”
障月讽刺的话说了一半,他的声音就嘎然而止。房间里慢慢地走出了他的主人,一名年轻的修罗法师。障月收敛了脸上轻佻的表情,对他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去。
月光从头顶倾斜而下,顺着他的头发落在他的面容上。他有着修罗族独有的金色眼眸,尖尖长长的耳朵,挺直的鼻梁和微薄的嘴唇。这是一张极度带有魅惑力、而且与夜晚非常契合的面容。他穿着修罗族法师喜爱的白色长衣,系着金色的腰带,但并没有戴面具——因此尤娜无法判断他的身份。她只知道,阿修罗王和修罗十二众极端讨厌外族人,当他们出现在外族人面前时,都会带着面具。而障月也好,眼前的人也好,却都以真实的面孔与她相见。想到这里,她稍微放松了一点心情。
对方看着尤娜,然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的微笑很美,却处于正直与邪魅之间。那一瞬,尤娜有些失神。应该说,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从他的微笑传达过来,宛若利剑一样刺入胸口,但在那剧烈的疼痛之后,心头却空荡荡的,就好象破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将所有的情绪都吸收殆尽。
尤娜空洞地看着他。
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对她微微颔首,“麻烦你特意过来了一趟,尤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