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见她不语,继续说道:“那么你知道血族派出过多少人?合计十八万六千三百二十八人!为国捐躯者四千七百六十八人!其中三千九百五十三人是从霖州撤返伊穆兰途中遭遇沙暴时不幸遇难的。鹰族与血族的全族人口几乎相当,何以这二十年中你鹰族的出兵人数竟只是血族的十分之一?难道你族中无人男丁匮乏?你的鹰族是伊穆兰子民,他血族的那些战死沙场的好男儿不是伊穆兰的子民吗?那些人的背后没有老小妻儿吗?亦或者你珲英觉得历代国主都是出身鹰族,你们鹰族人出身高贵染不得血?国敌当前,驻步不进。敢问,你们鹰族的大义在何处?!”
珲英被温兰的气势震住了。
对她的私心,温兰并没有全揭出来,是留了面子的。
鹰族有历代国主庇护,地位尊崇,可王位空悬之后,珲英便心生不安。
这二十年来,她为了不落后于另两族,事事以牵制为要。她思忖着三族的实力是此消彼长的,于是温兰提的所有事,她总是消极对应,能少花一分力气绝不多使一分。
她只道血刃两族多消耗一分,鹰族便安泰一分。
温兰对她的心思其实早已洞若观火,只是迫于大局,这些年来一直是睁眼闭眼,如今当着苏佑的面骤然发难,实是出乎珲英的意料。
她刚想出言辩解,忽然厅中一声巨响,苏佑甚至觉得整个大厅都好像晃了一下。
众人定睛一看,血焰王祁烈身前的桌案已被他硬生生地一捶两断!
珲英暗叫不好,温兰的这番话不仅揭了自己的短,还挑到了祁烈的痛处,想到他暴烈的性子,不禁将到嘴边的话先咽了回去。
祁烈站起身来,背对众人扶着一旁的大理石柱,手上还沾着方才的木屑,身后的披风不住地颤抖。尽管苏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明显能感到一股骇人的气势压迫得人严阵以待。
此时的祁烈心中已是澎湃万千。
血族,自我祁烈任族长以来,就没有一天不是在屈辱中渡过的!
谋逆弑君之罪的帽子一扣就是二十年。是,温兰和其他两族只问责了叔父一人,但他们却拿着这污名压了我整整二十年!
我血族为了正名雪耻,出人出力,永远把血族的兄弟推到最前线,死伤了那么多兄弟我祁烈心中岂能不知?
可我祁烈又能奈何?
老天给了血族最贫瘠不毛的一片土地,自古族人生存就只能靠抢,靠夺,靠杀人,杀得远近闻名,震慑了整个北漠。
所以自伊穆兰建国以来,鹰刃两族一直联手提防着血族。
名为三族并立,血族却无时不刻受着两族人的挟持。
粮食接济靠刃族,寻找避身的洞窟靠鹰族,枉我血族男儿一身的血性,竟然沦作他二族的马前卒。
二十年间死在霖州的四千弟兄,我祁烈,无颜以对啊!
面对祁烈的一腔悲愤,厅内众人一时噤若寒蝉,惟有温兰丝毫不惧。他冷笑道:
“祁烈,想起死去的兄弟了是么?心有不甘是么?那你想过他们是为了什么死的么?”
祁烈回头盯着温兰,那眼中凶狠得几乎要渗出血。
温兰依旧淡然:“他们为了的东西很简单,粮食。”
没错……粮食。那么多次霖州出兵,祁烈甘愿当急先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可以将掠夺的物资私藏下一部分。此事温兰并非不知,只不过他要的只是骚扰碧海,其余的东西他并不在乎。
祁烈想要,那就给他。
“可就算是为了一口粮食,那些死去的将士也比你祁烈要明事理得多!”
祁烈不觉一怔,此话何意?
“这一口粮食是为了供养家中老小,即使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男儿的担当,是义不容辞!这义虽小,但堂堂正正,留得千古!反观你祁烈,勇冠三军,万夫莫敌,心里放不下是什么?你心里放不下是和察克多二十年前的私人情谊,想的尽是些拜祭死人的虚无之举!而这些事能让你的族人四季平安吗?能让你的族人不受冻挨饿吗?不能!就算苏佑国主明日就拜在他的亡父墓前,也只能让你二十年前未能救下察克多时留下的遗憾添上那么几分慰藉而别无他用!你这等缠绵优柔哪里还有半分血族该有的血性?!”
祁烈大吼一声,众人只是觉得眼前一晃,温兰的跟前已经多了一座如山一般的身躯,没想到他形似雄狮,却敏如山豹。只见祁烈弓下身子凑近温兰,仿佛一头獠牙毕露的野兽。
温兰毫不介意祁烈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血族这些年来奋勇善战,堪当表率。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作为族长,该有的大义在何处?”
祁烈被他方才讥讽没有血性实是触了逆鳞所在,多少次他也曾想过,索性不忍这口气,带着族人冲进鹰刃两族的领地抢个痛快。可之后呢?
若是鹰刃联手报复,血族必定抵挡不住。
他是族长,不能图一时之快就让血族遭了灭族之灾。
他强压住火气,咬牙问道:“那你说,大义在何处?”
温兰笑了,指了指一边的罗布。
“你看看罗布,这一点上,他这个族长可比你称职多了。自他任了族长以来,刃族的钱粮比起以前来可是只多不少。”
罗布在旁依然嬉皮笑脸。
温兰又道:“祁烈,我知你心中不服。你血族领地寸草不生,沙暴雪灾遍地,不比刃族领地水草丰美。但是你们血族不是自古就是靠抢的么,我说此话并非是让你去抢刃族或是鹰族,可眼前就有一个大好机会。等我们南下开疆扩土之后,还怕没有好山好水来供你族人丰衣足食,休养生息吗?”
苏佑在旁一听此话,不禁恼怒,出言阻拦道:“南下之事大巫神须慎言!”
温兰瞥了他一眼,笑道:“国主不要恼,南下之事咱们之后再说,请容老臣先把他们的这些小鸡肚肠给拾掇一下。”
转身又向祁烈说道:“你血族骁勇,族中之人以战功为威望之首。霖州之扰对你血族来说不过隔靴搔痒,犹如儿戏。两军对阵才是你祁烈大展身手震慑神州的好机会!血族想要有出头之日,那只能是放眼于将来,而不是纠缠于旧日里的魑魅魍魉。想想将来,有战功就有新的领地封赏,有战功就有新的荣耀威名。到那时,你的族人丰衣足食,你扬伊穆兰国名于四海,天下人都将知道你祁烈是我伊穆兰的大元帅!谁还会想起血族那些谋逆弑君的陈年往事?谁还敢?这才是你祁烈戎马一生的终极之道,是你血族的大义所在啊!”
一席话说得祁烈血脉贲张。
祁烈并非不知道温兰的用意,只要有短兵相接的地方,温兰一直是驱使着血族冲在最前面。一来确实三族之中血族的战力无可匹敌,二来温兰也总能捏着血族的软肋。
他不想为温兰所用,一点都不愿意。
他也知道这次南征损兵折将的人数势必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惨烈。
但就如温兰说的那样,这也是一次翻身的机会。
只要能攻城下地,自己就有资格讨要南境中有山有水的好地盘,他的族人也许真的可以不再受冻挨饿,也许自己真的可以让血族之名显扬天下!
眼前的这个老头子,是南征的关键,没有他的坐镇,南征的局势将无以为继,这让他不得不再一次低下了头。
也罢,就再听你一次,待我血族有了出头之日,到时候我再与你来算一算往年的旧账!
祁烈慢慢地退开身去,寻了把椅子兀自坐下,不再说话。
罗布看着温兰把两人说得无言以对,心中不由得意,刚要出言奉承温兰几句,忽然看见温兰一道目光射来。
“罗布,论身份,你还是我的族长。”
罗布一听话音不对,忙堆笑道:“哎哟,大巫神,您这是打趣我了。您是国主的臂膀,我只是一族的族长,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怎可单以部族而论呢。”
“你也说了,你只是一族的族长,而我是伊穆兰的大巫神,那想必你也能知道其中的区别。是身份高低么?不是,是格局!”温兰的语气根本就不像是对一个族长说话,倒像是对着自己的学生。
“刃族地处南地,性情上与那碧海人的商贾习性相近了些,我也能明白,可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些精打细算的心思用到对自己人的身上!我说的自己人,不是单指刃族,更是指伊穆兰大小百部众的所有人!你的领地,处在碧海和伊穆兰的中间,依着你雁过拔毛的性子这些年你盘剥了多少真金白银,你心里应当有点儿数,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但你不要忘了,刃族只是对内的称谓,对外我们只有一个部族,那就是伊穆兰族!你手中握着钱粮,自然衣食无忧,可是你也要想想是谁在替刃族挡在边境上,是谁震慑得苍梧碧海两国偏安一方二十年不敢北上一步?当他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时,你还在后面克扣他们的饷粮,盘算他们的矿山,试问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国主方才说得很对,先利而后义者辱,你若一直这般利欲熏心,刃族受千夫所指之日只怕不久矣!”
温兰劈头盖脸一通骂,毫不留情面,直把罗布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骂成了猪肝色。
罗布见他抖露自己克扣军饷之事,已是气短,再看他脸色,知道是真怒,早不敢再吱一声。
他自小就跟在温兰后面一起玩耍,对温兰的察言观色是再熟悉没有的了。
他也知晓其实温兰是为了他好,与其日后被鹰血两族发现从中偷利的事,倒不如今日由他一并挑出来,借着另两族也被揭短的机会蒙混过关。
挨一通骂就挨一通呗,反正又不少一文钱。
温兰看着三族首领尽皆默然,依然气势不减。
“为了这二十年的太平,是我,提出了三王一占。我自以为是条良策,可我万万没想到,再好的良策也有时过境迁之日。如今国主已归,我虽想复了各院的旧制,想到非常时期不宜大动,便折中改为御前枢密。哪想你们三族人马依然是各怀心思,盯着别人的短处,打着自己的算盘。这实非我本意!当然,也不止你们三人。便是国主方才一席话之前,我也还想着这是部族间的纷争,不想插手太多。可国主这个年不到二十的年轻人都看得清的道理,我们几个加起来有三百岁的老人却就是看不透!伊穆兰已经建国百年了,我们却还在这里斤斤计较彼此嫌隙。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们还有老脸自称是枢密之臣吗?我们日日盘算的就是这些族之小利,那么伊穆兰的国之大义还能有吗?”
苏佑由先前的恼怒之心已渐渐消减,取而代之的是被折服的敬佩之情。虽然苏佑心中还是习惯把伊穆兰当成一个敌国,可温兰的这些话句句坦坦荡荡,没有丝毫的狡诈诡辩,作为曾代替国主二十年的执政官,他的格局确实让人心悦诚服。
苏佑忽然想了起来,这个曾经在亭中与自己喝茶聊天嬉皮笑脸的人,第一次相见时,曾在茅屋外听他吟道:“心忧天下奈苍生。”那时只是觉得他是无病呻吟十分好笑,可今日听他说的这些话,才知道他的确是有天地一方的器量。
王位空悬之下,三王一占是明智之举,这一点佑伯伯也颇为赞同。
试想若没有一国之君还要集权相制,势必会生乱互噬,只能分权而释。但分得久了,彼此间就疏远了。
温兰出身刃族,难得的是他从来都是着眼于大局,事事以伊穆兰三字为重,而非部族利益,不愧是大巫神,难怪为佑伯伯所称道!
温兰站起身来,指了指露台之外,叹道:“你们看看,这座大都,这座王宫,哪一样东西不是我们鹰血刃三族联手才做出来的。没有鹰族的勘探,没有血族的劳力,没有刃族的工艺,何来这沙柯耶?何来这帕尔汗?我们如今坐享着先祖们精诚合作的结果,却忘了他们的初心。假设现在国主命我们再造一座帕尔汗王宫,我们还能做到吗?”
三人默然。
“不能!现在的我们连一座矿山都争论不休相持不下!何谈再造一座王宫?其实说到底,一座矿山能有多少利益?不就是一些蝇头小利吗?可我们如今为了这点蝇头小利都分不均了,为什么?人心不齐啊!我今天揭了你们短,不是想要与你们算旧账,是想让你们明白,不可以再只顾着私利而置国体于不顾了!以前的事怎样我不想再追究,但是从今以后,如果再有损人利己不顾我伊穆兰大局的心思,我温兰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温兰转向苏佑,深深一拜,道:“国主,我倒觉得,这座矿山可以成为一块试金石。请国主允准开山采矿,所得利益的一部分均分给三部族,其余的归国所有,借此也好看看这三族的人心究竟齐也是不齐!”
珲英忍不住高声道:“不可,那是我鹰族的圣山……”
“那首先是我伊穆兰的领地!”温兰当头一喝,打断了她的话,神情中不容她有半分的质疑。
温兰先是揭了三族的短,气势上占尽上风,然后又提出往事不究一笔勾销,只求将来三族齐心和睦。
这对三人来说这实是翻篇儿的好机会,谁也不想得寸进尺。
旁边的温和眼见厅内气氛已是硝烟十足,和声细语地劝道:“国主,我有一个想法。”
苏佑示意他说来听听。
“这外族人进入鹰神灵境是鹰族的大忌,珲英的担忧是情理之中。罗布虽然保证只在另一边开采矿石,但难保不会有什么疏漏。倘若发生了争执,两相说不清,反倒麻烦。倒不如……让祁烈派一支人马拦在灵境周围,既不会偏了刃族,也不会偏了鹰族。这样一来,采矿所得利益分给血族一份,他也不算是无功受禄,岂不正好?”
众人闻言,纷纷暗叹,这温氏二老一刚一柔,果然是绝配。
祁烈忖道,西台采矿,本来与血族是没有关系的,既然能为族人凭空添一份利,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派一支人马过去监工,算不得什么辛苦,当下没有作声,算是默许。
罗布心想,反正是鹰族的山,采一点算一点,拿出帕子拭了拭一额头的汗,笑道:“我听大伙儿的。”
珲英眼见厅上的局势自己已是落单,何况温兰已经将采矿之事说成了是三族齐心与否的试金石,自己若再不顺着温和的台阶下,只怕要难收场。当下也只好说道:“若有血族在一旁监督,我也能放心一些了,但是采矿之地只限西台山脚,绝不可踏入灵境一步!”
罗布忙陪笑道:“那是自然。”
苏佑见珲英投来宽慰的一笑,虽有些勉强,显然是示意他不必为她强扭局面。他想起珲英之前曾叮嘱过他,现下最好不要和温兰正面冲突,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你们皆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吧。”
老燕迟暮,离鸿迷踪。
瀚江两岸,虬浪掩云。
大漠风沙之下的明争暗斗方开了场,江南竹海深处的捕风捉影又将继续。
神州的历史从第十六卷《老燕迟暮归》翻到了第十七卷《离鸿去何许》。
时间的脚步,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