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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长恭踏着步阶下了马车,一袭纯黑丝绸的华袍,宽大的云袖深红纱滚边,银红色双丝交织的暗纹祥云刺绣,华美而内敛的装束,越发衬得她面容俊美无铸,色转皎洁举世无双。
淡淡的雾霭,青青的山水,地面微湿,从山谷间拂来一阵清风,润润淡香的泥泞清草香道便传来。
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铁铸雕像般的队伍静谧地等候在两旁,屏息敛目。
呼!呼!沉重的喘气声,浮肿泛起青白的眼睑疲惫地抬起,那一张曾经纯粹玉质般烟视媚行的脸,已经变得憔悴得不成人样。
他诧异地看着靳长恭静静地站在他前方,烟雨秋深暗白,她的身影钳入其中是那般淡雅行舒,令人钦往又无法移开视线。
“陛下……”
他一出声,那粗砺干枯的声音像锯木头一样刺耳,难听。
仅吐出两个字,他便震颤着嘴唇,难堪地瞥开眼睫,垂着的手悄然握紧。
“雪无色,你一路跟着,是想对寡人说些什么吗?”
雪无色闻言,想起自己的目的,便再次鼓起了勇气,他颤巍巍,用着如今这副悲哀丑陋的模样,面对以前他曾一度不屑怨恨的靳长恭,他却不由得有些自惭行秽,他眼神游离不安,吞吞吐吐道:“丽国,丽国的事情,不是您做的,是吗?”
“不是。”
这两个字就像一剂活力,瞬间便注亮了雪无色那一双黯淡的眼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有一种解脱般的喜悦涌上心头。
“真、真的?”
还煮的呢!
靳长恭望了望天空,很是优雅地翻了一个白眼,她行云若舒般上前两步,却见雪无色眉眼一耸,却是惊退了两步。
“……”
“不,我,我只是觉得身上有点脏,怕……”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异常,他的声音在靳长恭越来越严肃的表情下,最终悄然无息。
“雪无色,你当初在靳宫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会在‘消失的宫殿’内当渡船者?”靳长恭并不在意,她负手遥目随意问道。
雪无色黯然下神情,并末隐瞒道:“我被羁押地暗牢中,是父王暗中安排了一个牢狱长进宫送给我一瓶假死药,利用它我成功地逃出了靳国,但是……但是,当我出来的时候,丽国却已经没有了,我当时万念俱灰,就像一抹游魂般茫然在街道游荡无依时,便遇到了……夏长生,是他将我带进了神庙……之后的事情,陛下您,估计也能猜得到了。”
“条件呢?无缘无故,你为何要跟他走?”靳长恭横眉一扫,声压微锐地问道。
“替我丽国报仇雪恨,杀了靳帝!”
他盯着淅沥的地面,神声顿时狰狞似囚禁的困兽,一字一句狠厉道。
“是吗~?”靳长恭似早有所料,神色悠悠扬将视线遗落地空气的某一处,前方叠嶂凌苍苍,浅蓝雾霭天青一色,绝壁横天险前方,闷雷隆隆,似预示着暴风雨欲来的前兆。
“他是假冒的吧!陛下,求您带我一起回靳宫好不好,您也想杀了他吧,因为他害了您,害了丽国,亦害了靳国!丽国是您的附属国,他这么做分明就是想陷害您于不仁不义,我们联手一起杀了他……”
雪无色急眸泛红,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淡淡的红晕,却更显他此刻尤如疯癫之态。
假冒?靳长恭一怔:不,他不是。要真正追究起来,假冒的人或许是她……
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
“丽国就算他不灭,寡人亦不会再姑息养奸的。”
一声冷漠寡绝的话从靳长恭薄唇绝情的嘴里吐出,令雪无色脸上的血色急遽消失了。
“雪无色,你当真觉得你丽国,乃至于你与雪族都是无辜可怜的吗?你丽国想造反作乱已经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寡人当真不相信你愚钝得一点都察觉不到。想当初年贺时,寡人便多方示意地警告过你的父王,别以身犯险,可惜他偏偏要自寻死路,虽然暗帝那人,寡人亦不喜,但是此事从结果上来看,他的确算是帮了寡人一个大忙!”
靳长恭没有给他歇气的机会,再度将她心中的话一鼓作气,全部渲泻给如今歇斯底里的男人听一听。
雪无色张阖嘴,急轻的眼珠子似要凸出来般瞪大,他想辩解时,但却发现如何措词,都在那一双犀利得能够看透一切的黑眸下,无所遁形。
“那——那便是你们能够随便灭掉一个国家,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千千万万的人的理由吗?!”他最终却还是忍不住,凄厉地咬牙,冷笑连连道。
靳长恭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处,迫使他的脸抬起来,逼他直视她那映透一切清冽却又似黑洞般幽深的瞳仁。
“看清楚了!雪、无、色。”
她挥手遥遥一指,她指着那一片无垠青暗的天空,然后缓缓地再指下那泥泞不堪的地面。
“这个世界!这个世道!不是只有黑与白,连天都地都随时变幻着型态,你生处在这一片弱肉强食的地界,这一次是你丽国棋差一着,所以最终是你丽国被灭国了,转念一想,倘若当初是我靳国被你丽国联同别的国家反叛成功,那被灭掉的就是寡人的靳国,便是寡人国内那千千万万你所谓的无辜者,以人度已,难道这就是你口中想要申诉的理由?”
那比震天的雷声还要更加响彻震耳发聩的厉喝声,令雪无色脑袋一阵阵的空白,四肢竟麻木不仁。
“我、我……我不知道……”他就像一张白色的纸片在风中摇曳,他想着她的话,想着他父王母后的尸体,想着那一句弱肉强食,他蓦地抱着脑袋就像受惊的斑鹿蹲了下来,先是激烈地颤在抖,然后便是低低地啜泣声。
“那是我的亲人啊,我的母妃,我的兄弟姐妹啊……”
“我……宁肯委屈自己去侍奉一个男人,去做那最低贱,我曾经最不屑的事情,也想要让他们可以好好地活得下去的子民啊……”
“如今……我都将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我只是想要替他们报仇,难道我错了吗?真的……错了吗?!”
说到最后,他竟泣不成语,坐在地上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靳长恭滑身慢慢矮蹲下来,于他面对面,听着那一声声心底最嘶心裂肺的呐喊声,她伸臂将他颤抖似风中残叶的身躯拥进怀中。
“你没有错,错的只是现实,还有那存在于人们心中促成这一切罪孽事件的贪欲。”
她唯有如此安慰着。
“呜呜……啊啊,陛下,呜呜……”他就像受伤幼兽寻求慰藉,他张臂跪抱着她,将头挨在她的肩膀上,似要用尽全身力气一样,嘶声哑音地哭喊着。
天越来越阴霾,尤如马车上的某些人的眼睛。
在雪无色渐渐平静之后,靳长恭才道。
“寡人不能带着你回靳国,你懂吗?”
雪无色抿紧唇瓣,却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一声不吭。
“现在的你,已经不适合跟在寡人的身边了。”
他身体徒然一僵。
“你自小便是生活在丽国的皇宫中,后来被送来靳国亦一直待在靳宫中,或许,接下来的时候,你可以趁此机会好好地看一看这片你不曾真正看透过的大陆,顺便好好地充实一下自我,我想——你最终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靳长恭松开了他,准备起身,他却失措慌张地想伸手抓住她的离开。
“不,不要走!”
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雪无色不住地摇头。
靳长恭却很坚决地拂袖挣开他的手,摇身一转,便踏着规律而沉稳的步伐朝着马车上走去。
“陛下,你还记不记得您曾经答应过我,如果我帮你救了秦舞阳,便应充我一个条件?”
他趴在地上,看着那绝情的背影,面目泪迹斑斑,凄声大叫。
靳长恭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过身,仅仰首淡淡道:“寡人记得,可——若是你此刻要寡人兑现那一个承诺——是带你一起走,那寡人会看不起你的!”
雪无色神色一震,似被重击一般颓废委地。
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靳长恭转眸,撩袍抬步上了马车,花公公蹲于车旁伸手接过她。
“启程!”
蜿蜒的队伍重新沿着颠簸的山路缓缓启动了,蒙蒙细雨竟转瞬间便倾盆落下,无人回头的马车后面,雨花渐乱迷人眼,唯一道萧瑟僵硬的身影在雨中静静地伫立着。
靳长恭一坐下,便感觉到车内所有人都神色各一地觑着她。
她自然感觉到了,却没有多少心思理会他们,烦燥地揉了揉额间,斜躺下来,花公公瞧着靳长恭神色阴晦,立即眼明手快地替她垫了一个软枕,让她舒服地躺着。
“当我看遍了这世间的繁花似绵,凋零落魄之后,当我如你所言找到心中的答案是,你就会愿意带着我一起走吗?”
遥遥一声嘶哑的声音,带着哽咽般,像是恳求一丝拯救的声音,从后方破空传来。
靳长恭动作一滞,她放下手,抬眸隔着一层薄幕的轻纱看着那雨中挺直着身躯的男人,嘴边忍不住微微勾起。
“好,寡人拭目以待!”
当他们这一支队伍渐行渐远,那一道纤细孤寂身影在朦胧的雨最终模糊不见。
“智者此名号,在下真需得让贤于陛下了。”智者瞧靳长恭脸色好转,亦胆子肥了,摇首玩笑了一声。
靳长恭懒懒地横了他一眼,掀唇道:“在寡人这里可没有让贤一说,通常自认没有用的人,寡人一般都交花公公去当花肥使的,智者确定要让贤?”
智者瞧着四周嘲弄的眼神,轻咳一声,连道:“开玩笑,开玩笑而已。”
“陛下,刚才鹞雀传回消息说,云狼在神遗之地中并没有发现莲谨之,甚至连云娘、止公子,以及柳梅姐妹都一样没有消息。”契手上伏着一只乖巧的绿毛小鸟,跟靳长恭回禀道。
云狼是靳长恭特地留下来带着一批人去寻找失踪的人,原想神遗之地陨落,他们虽然失散却不想现在竟直接失踪了?
“会不会是被苍帝的人抓走了?”夏合欢猜测道。
公冶神色莫测,似水映月般清眸微沉,道:“我身边的侍卫已经全部寻来,但是止兰的消息他们却也是不知道,看来必定是出了事。”
靳长恭瞳仁幽深无垠,她看向那表情生硬的玛宝,阴冷一笑:“无妨,就算他们真的抓了人质,我们手中亦不是还有一个筹码在吗?”
“唔!唔!”玛宝少年闻言,便死命地,狠狠地瞪着靳长恭,想说话却因为穴道被制,又说不出来,只能瞪眼干着急。
一路上他们行程很顺利,既没有遇到暗帝设伏的阻碍,也受到各州府衙的官员们纷纷搞不清楚状况出城夹道相迎,但是他们却仅仅是看到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属于靳长恭的马车却只是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从不作一丝停留。
行程进行到一半,其间华韶一直都没有转醒过来,这让神武一族的人都觉得多少有些奇怪,曾多次想暗中出手探查一下他身体的具体情况,都一一被靳长恭与花公公他们截下。
久而久之,族老古邱便心中有了疑虑,但是一时半会儿又寻不着什么证据,碍着靳长恭的身份,他自然是不敢轻易妄动的。
一路之上,除了赶路之余,靳长恭亦沿路观察了靳国这不大一旮达块儿,但设立的州郡却甚多,闲置的官员自然也多,在中枢地域田地荒芜得厉害,基本上鲜少有人耕种犁田。
在降雨量的花田区部分的坡田虽然有农民地收获,但粮食栽种却是稀稀拉拉,看起来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对此,靳长恭与公冶两人曾经抵足夜谈,讨论一些方策。
由于止兰与云娘一直没有探听到下落,公冶与他们的行程便是到蕖县城,他便要先行告辞了。
似早有预料,靳长恭倒也没有过多挽留,他出来这么久,必定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回去处理,况且她回到靳国估计也是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情,还不知道暗帝那个疯子会有什么后招在等着她,在此分行,也算是为以后彼此见面无后顾之忧作准备。
“得到他们的消息后,记得通知我一声。”靳长恭递给他一柄青伞。
马车队伍停在一旁,她与公冶此刻站在一棵老榕树下道别。
公冶看着她,眉眼弯弯,想了想,才问了一句:“长恭,难道你真的不怕我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别人?”
靳长恭一怔,在确定他不是开玩笑,而是很认真地在问她时,才破颜一笑。
“害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可是合伙人,我赚你便赚,我亏你也得不到好处,我相信你的眼光不会这么差,舍我就别人的,不是吗?”靳长恭感觉到细雨如雾,便替他撑开伞把,挡住他头顶那析沥沥滴落的雨水。
“长恭……”公冶失神地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脱口而道:“你说,让我们之间的合作更紧密一点好不好?”
“什么意思?”靳长恭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联姻吧。”
公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什么?!你要嫁给我?!”
靳长恭吃惊不已,这一声也没有给控制好音量,大得连那边一直等候的花公公一等人都给惊动了。
公冶闻言,看了看四周窥视的眼睛,面一黑,忍耐道:“我是指,八歧乌与靳国之间的联姻,不是指我跟你。”
靳长恭挑眉睨了他一眼,然后脸上浮出极度的失望,撇撇嘴抱怨道:“搞什么啊,原来只是一场误会,害寡人白白高兴一场,不过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
她转身朝着花公公们走去,背对着朝他挥了挥手,道:“一路平安,我会派一队人护送你回去的,记得要保持联系。”
公冶被她那敷衍的态度刺激了一下,忍不住想伸手抓住她,却最终还是缩回了手。
看着靳长恭那一抹黑色尊贵的背影,他忍不住笑了笑,道:“长恭,下一次见面,你总不会再变了吧?”
“自然不会。”靳长恭转身回头看着他,春色连波,她回眸勾唇一笑:“等寡人将靳国重新收复后,你便来当坐上宾吧。”
“不是皇后了?”公冶看她一脸自信笃定的模样,不由得取笑道。
靳长恭哼笑一声,道:“被你一连拒绝了两次,寡人也是有自尊的,自然就不去再碰壁了。”
怕不是因为这样吧?他看向那频频朝他们这方探目的花公公,嘴角蕴含的笑意微微泛着些许苦涩,或许连他自已都没有察觉到。
你已经有了想要的人……
“陛下,要下雨了,花公公叫我叫你赶紧回来,别不小心着凉受寒了。”
契手做喇叭状,朝着他们这方大声地叫了一句。
花公公闻言,媚眸冷扬,一个咻地一声指风弹去,契便哎哟抚着腰弹跳起来,小生怕怕地看着花公公嬉笑一声,直缩脖子。
心底却直腹诽不已: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他这不是好心替他赶走那潜在的“情敌”吗?
“陛下,那是契嘴贱胡扯的,奴才刚才可是一直很好奇地看着夏帝一直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正好奇着呢~”花公公水眸一转,瞥着夏合欢似无意地拆穿他的焦急一样。
夏合欢神色如常,心底却杀意四射,朝天狂吼:尼煤的!要你多管闲事!
他暗吸一口气,无意中看到了拄着杖似在点头瞌睡的商族族长,立即道:“商族族长年迈已高,寡人看他在雨中待久了,怕受了风寒会与那神庙圣主一样晕迷不醒,心中不由得有些焦躁罢了。”
噗——契闻言一喷笑出声了。
“哈哈哈~~”这借口扯得有够风趣的。
不仅是契,在场有不少人想到那昏迷得异常诡异的华韶,再看不在状况的商族族长,纷纷掩嘴闷笑一声。
连靳长恭都面色古怪扯了扯嘴角,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些神色阴晦的神武族人,转眸一圈,道:“大祭师那是久累成疾,身体在进入了一种深沉的休眠中,就像你们平时做多一样,一般多梦是神经衰弱的常见表现,通常也与日常经历和精神刺激有关、与围绝经期激素水平下降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也有关,他就属于这种处于睡梦中修养调理身体,当然这是一个很深入的医学探题,等师傅醒来,让他再跟你们解释吧。”
不得不说,这一番话能听清楚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能听懂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靳长恭一番连哄带糊弄的话,令他们听得都一愣一愣的,满脑子睡眠与梦境,梦境与修养之间的关系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