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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燕子:我……我记得……
    这句话并不能让荷花安心。

    她曾亲眼见过此人一箭射穿冯员外的喉咙,与如此危险的人物共处一室,荷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桌上的烛台。

    铜制烛台,做工粗糙,因此足够笨重,拿着它,可攻可防。

    她向桌边挪了一步,并问道:“谁让你来的?”

    “吴关。”燕子道。

    见荷花害怕,他退了两步,后背靠上了墙。

    他似乎很累,有一堵墙靠一靠,脸上的表情便松弛下来,眼睛也微微眯着,好像下一刻就会睡着。

    但荷花很清楚,他不可能睡着。

    他退,荷花进,终于挪到桌边,握住了烛台。

    “武器”让荷花安心不少,她道:“就算你是来保护我的吧,可你自己还是通缉犯,怎么保护别人?”

    “这确是个问题。”燕子道:“不过,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

    “跟你有了瓜葛,搞不好我就会沦为通缉犯的同党,怎么可能不操心?”

    燕子耸肩,“随便你吧。”

    这回,他真的闭上了眼睛。

    “你这是做什么?”荷花又问道。

    “睡觉。”

    “你就站着睡吗?”

    “对。”

    “你……”

    燕子又睁开了眼睛,他打断荷花道:“你的话太多了些。”

    荷花被他噎了一下,但她已经开始相信燕子的话了。

    这人或许真是来保护她的,若要取她性命可太容易了,根本不必废话。

    于是荷花重新躺回了榻上。

    她还不死心地试探道:“你若要杀我,最好现在下手,我一旦出了房间,会立即赶往县衙告发你。”

    “你现在就可以去,”燕子道:“看看县衙能保你的命,还是我能保你的命。”

    “危言耸听。”荷花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燕子并不反驳,重又闭上眼睛。

    荷花侧身看了他一会儿,心情复杂。

    任凭谁房间里突然多出一个不速之客,都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呼呼大睡。

    但荷花可以。

    她不仅睡着了,还直睡到鸨婆敲门送来晨食。

    荷花应了一声,叫鸨婆将食盘放在门外。

    她起身,开门,端起食盘,关门,又将食盘放在桌上。

    做这些事时,荷花仿佛根本没看到坐在桌边的不速之客。

    这反倒让燕子心中暗暗称奇。

    “你竟睡着了。”燕子低声道。

    “我为什么不能睡着?”

    “你不怕我杀你吗?”

    “难道不睡着,我就有胜算了吗?”荷花反问。

    不等燕子回答,她又道:“简直一点胜算都没有,所以我一定要睡着。倘若你趁我睡着了下手,我便不必担惊受怕,死个痛快不好吗?”

    “你倒想得开。”

    “我若想不开,早已死了。”

    荷花漱过口,坐在桌前吃饭。

    鸨婆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米粥。

    米粥很稠,以荷花的饭量,吃大半碗就能填饱肚子。

    除了米粥,还有两张馅饼,一碟小菜。

    饼是鸡肉馅儿的,饼皮上有绿油油的葱花和颗粒分明的黑芝麻,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燕子很不客气地拿起一张饼就吃。

    荷花道:“你不怕我下毒吗?”

    “你没机会。”燕子道。

    昨晚荷花一直睡着,若她离开过床榻,或有人进屋与她商量过什么,燕子一定会察觉。

    “看来你清楚我昨晚的一举一动。”燕子道。

    “我知道你何时翻了身。”

    荷花翻了个白眼,指了指窗口,道:“那等下吃完东西,可否麻烦你哪儿进来的从哪儿出去。”

    燕子正是翻窗进来的。

    “恐怕不……”

    这回,荷花打断了燕子。

    她指了指床榻下的恭桶,道:“我要方便一下。”

    燕子语塞,胡乱往口中塞下第二张油饼,一言不发地翻窗离开。

    这天早上,秋阁的鸨婆被荷花的饭量惊呆了。

    如此纤细的一个女子,竟将她送去的饭食一扫而光。要知道,鸨婆可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呢。她捉摸着,荷花怎么着也得剩下一张油饼,正好让她打打牙祭。

    没有的,连一粒芝麻都没剩下。

    今日荷花未出秋阁,整整一天,她都在遴选姑娘,将姿色说得过去的留下,其余歪瓜裂枣的,则只做为侍女人选,教习她们步态走姿,使其看起来落落大方。

    教习几遍后,荷花让她们自己练习,余下可以继续接客的姑娘,她则教了一些化妆技巧,又列了一张单子,差遣店里的仆役去往京城她熟悉的脂粉铺子,采购一些她认为好用的胭脂水粉。

    若要改变一个女人的形象,最快的办法便是从妆容着手。

    果不其然,这天下午,商队陆续进入鄂县后,荷花所管理的四间院阁,生意明显好了许多。

    当然,荷花很清楚,最主要的原因并非这些姑娘做出改变,而是因为赌坊关张了。

    晚间她坐在房间内数钱时,燕子又来了。

    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荷花低头,看着手中的铜钱愣了一弹指,发觉忘记数到哪儿了,便有些气恼地将两堆铜钱合至一处。

    燕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待荷花将铜钱全部收进一只钱袋,她才道:“官府竟没抓住你,可见那些衙役不行。”

    “就不能是因为我太行了吗?”燕子道。

    这人竟然会开玩笑?他是在开玩笑吧?

    荷花看了他一眼,“你打算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呵,意思是打着保护我的旗号,天天跑这儿蹭吃蹭睡呗?你究竟是杀手还是骗子?”

    燕子低下头,不愿跟一名女子逞口舌之快。

    荷花又道:“今日白天你一直在秋阁吗?”

    “你在哪儿,我自然就在哪儿。”

    荷花暗寸:也不知这人是不是撒谎,她可未曾发现这人的踪影。

    “明日我要出门,你难道要跟着我吗?”

    荷花接连发问,燕子抿抿嘴,有些无奈。

    “嗯。”他答道。

    “你不怕被衙役发现?”

    “你难道没发现,街上巡逻的衙役、兵丁并不多,他们以为我逃出了鄂县,便撤下了搜查的人手。”

    “这倒是真的。”

    “不早了,你快些睡觉吧。”燕子道。

    他实在不想再跟这个女人聊下去了,救人果然比杀人麻烦多了。

    荷花第二天清早考校了姑娘们的练习结果,她很严厉,当初教习姐姐是如何对待她的,她便如何对待这些姑娘,因为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并不恨那些严苛待她的人。

    一个姑娘走路时肩膀不稳,让人看着心里没来由地发慌,荷花罚她给大家洗三天恭桶,还有一个姑娘,曾经是一间院阁的头牌,当众顶撞荷花,当时便被贱卖到最下等的暗馆,以儆效尤。

    暗馆是最便宜的妓院,客人粗鄙肮脏,因为手续不全,暗馆并不受官府保护,常常出现客人欠钱或者殴打姑娘的事。

    在暗馆待上一阵子,好人也会变的神经兮兮。

    看着荷花毫不手软地将那姑娘的卖身契转给了暗馆,前后不到一刻,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终于怕了,她长跪不起,拽着荷花的裙摆哀求,荷花蹲下身,捏着她的下巴,道:“可是,若饶过你,我怎么立威?将来人人都来顶撞我,都觉得我好说话,我交代的事还有人办吗?”

    看着哭喊的姑娘被暗馆的鸨婆拖,所有人心里都打起了寒颤。

    荷花春风和煦地对众人道:“我出去一趟,回来时我希望大家都已经准备好接客。”

    她乘轿子去了城南的船坞。

    三间船坞,有两间关门歇业,还有一间虽开着张,却全然没有船坞的样子。

    船坞外堆着些幕僚,工具随意散落在室内的地上,一个戴了蓑帽的老头坐在小码头边,正在垂吊。

    荷花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老伯,造船吗?”

    老头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没反应过来荷花是在跟他说话。

    “造船……造船……可有年头没开工喽。”老头道。

    他终于看了荷花一眼,见她衣着光鲜,便热情了些。

    “你要造船吗?”老头问道。

    “先造一艘,若是好用,说不定再造个十艘八艘。”荷花道。

    老人眼里亮起了光,追问道:“多大的船?”

    “花船您造过吗?”荷花道:“就是那种可供十来人宴饮,又有三五间厢房可以歇息的船。”

    “只造过渔船。”老人咕哝一句,回身进屋,拿出一沓图纸,道:“你选选吧,看是否有称心的。”

    荷花接过图纸,发现每张图的中心位置都画着一艘船,船身的长、宽、载重清晰地列在一旁,若带有船舱,旁边还会画上船舱的剖面图,并标注所用的材料。

    “这些都是您造的船?”荷花问道。

    “不错。”

    荷花抽出其中一张图纸,道:“这个不错。”

    老人看了一眼,讲解道:“这是给一个土财主造的,他想既可以打鱼,又可以带着妻妾出游……我想想,哎呦可有些年头了,大业年间的事儿,没多久上头就出了禁捕令,渔船皆被拖上了岸,这艘船怕是早已朽烂了……”

    “船头这里空出的位置,是打鱼用的吗?”荷花问道。

    “不错,渔网和捞上来的鱼,便放在此处。”

    “加个顶盖吧,”荷花道:“有了顶盖,在此宴会赏景也不必害怕下雨了。”

    “可以。”

    “舱室就按此图,有四间就够了。”

    “可以。”

    “不过……能否加两间供仆役侍女居住的小屋?”

    “甲板下也可住人的,就是憋屈些。”

    “可以。”荷花点头道:“若要造一艘这样的船,需要多少钱?”

    老头报了个价,比荷花预计的价格低出一些,或许是太久没生意,他实在不想错过这个顾客。

    荷花有些担忧道:“这活儿一个人可干不成,您能找来人手吗?”

    老头道:“你放心,我的学徒虽迫于生计谋了旁的营生,但我若是招呼一声,他们定会回来……若你不信,只需先出两贯钱,我先将材料买回来,待船成型,你付一半公费,待完全早好,你验过货,最后再付剩下的钱。”

    荷花犹豫片刻,道:“那咱们得立个字据。”

    老人痛快地找来一名靠帮人写字谋生的穷秀才,当即立了字据。

    事情比预想要顺利,荷花心情很好。路过曾与闫寸吴关一起吃饭的蟹店,荷花决定进去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

    她给轿夫付了钱,遣走了他们,决定等下吃过饭步行回到秋阁。

    依旧是三人吃饭时的位置,等小二上菜时,荷花眺望着窗外的街景。

    不禁想起了那个声称却前来保护她的怪人,那个人在附近吗?不会正在看着她吃东西吧?他吃过饭了吗?

    竟忘了问一问他的名字,荷花觉得好笑。

    小二端上蟹肉丸子时,有两名男子也上了楼,坐在荷花背对的那张桌上。

    他们的皮肤粗糙黝黑,身上的衣服印出了汗渍,看起来像两个走商的老手。

    荷花心中生出了警觉,因为她知道,正午可不是商队进入鄂县的时候,这个时辰的鄂县安静得像一座鬼城。

    更可疑的是,那两个人自落座后便一言不发。

    热情的小二离开后,荷花决定换一面坐,那两人坐在她的背后,可让人不太放心。

    刚一起身。

    她脚下刚一发力,人还未起来,突觉一股劲风自脸颊旁边呼啸而过。

    有人放箭!

    荷花的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她什么也顾不上,一猫腰,钻在桌子底下。

    她看到有人倒下,和冯员外一样喉咙中箭。一把匕首掉在了地上,哐啷一声。

    另外一人与荷花的动作如出一辙,亦躲在了桌子下,两人相隔不远对视着。

    楼下小二听到声响,怕是杯盘被砸,忙上楼来查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