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还只有十岁的时候,阿璇便认识了他。
那时她还只有四岁,还是懵懂天真的长曦帝姬,他是十二城尚不被世人所知的少宗主,小小的少年,带着几分不显露的傲气,挺直瘦削的脊背站在绿萼梅林里,站在漫天风雪里,衣着单薄,眉眼清冷如玉,清华难言。她穿着粉融融的月华锦小袄,撒花的小裤,蹬着一双鹿皮的小靴子,围着兔皮围脖,裹着披风,戴着兜帽,只露出一张白嫩嫩俏生生的小脸,一双略显圆润的凤眼晶亮晶亮的。苧姑抱着她要去皇极宫给顾行请安,途中她见着梅林便闹腾着要下来,往绿萼林的方向走,一群人呼啦啦的想要跟上来,她就回了头似是生气的制止。萧景当时已经开始张开筋骨,阿璇却还是小小的一团,他看见她像小豆丁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慢吞吞的挪过来,活像个慢慢滚过来的圆滚滚的小元宵,然后就兀自笑起来。他看见她似是极稀罕这绿萼梅,低着头从怀里扯出一方小巧的帕子,然后低着头细细的捡寻树下的落花,她捡了一些,就在一株开的极好的梅树前站定,小手从披风中伸出来,垫了脚尖去探枝干边斜斜分出来的一枝枝桠,并不是很高的距离,可是阿璇个子小,就显得尤为艰难。萧景看到她终于触到那枝头的小小的花苞,细嫩的手指极轻极柔地抚摸着,然后,她身形一晃,没能站稳,那一小枝也被她折断下来,握在手心里。跟随她的宫人都被她刚才喝止在原地,看着她摔倒,都慌忙要过来扶,萧景看到小元宵不高兴的挥手让他们走开,然后就看到了他,她仰起小脸看着他,萧景也不回避,两个孩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对视,阿璇看了半天,呐呐地问:“你是神仙吗?”竟有些慌张局促。萧景微微弯了唇角:“为什么觉得我是神仙?”阿璇捧着手里小小的花枝:“母后说,我不能摘花,花会疼,然后花里面的神仙就会出来......”她声音小小的,又扬起脸来看着他:“小哥哥,你能不能别抓我走?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闻一下,这些都是风吹落的花瓣,我真的没想折断它。”小小的包子脸有点郁闷,说话都闷声闷气的。萧景就忍不住想笑,他俯下身来,拍净她身上的雪,隔着兜帽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道:“我不是神仙,神仙也不会抓你走,他们一定会知道,你是一个喜欢他们的小姑娘。”他弯腰抱起阿璇,少年还不是很高,却足够让怀里的小姑娘触到树上的花苞,阿璇笑眯眯的凑过去闻了闻,鼻尖就沾了花蕊上的雪,化成水沾在小姑娘的鼻尖,阿璇就咯咯的笑起来,又使劲地闻闻,搂着萧景的脖子笑:“小哥哥,花蕊上的水都是香香的呢!”萧景也笑起来,阿璇就小心的从花蕊上挑出一点雪,手指凑到萧景鼻尖给他闻,就蹭了萧景鼻尖上雪水,萧景也不恼,笑起来道:“是很香。”阿璇搂着萧景的脖子就愣了神呐呐的道:“小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萧景就愣了,阿璇搂紧他笑起来:“小哥哥抱阿璇看梅花,阿璇喜欢小哥哥。”萧景看着她,她的笑容带着连这开的正好的梅花都掩不住的灿烂,灼灼其华,让他无端端的也想陪着她笑出来。他不知道她是云宸的帝姬,她也不知道他是十二城的少宗主,他怀里抱着她,她小手心里捧着花,这样的笑纯洁而珍贵,那时候的萧景还不知道,他的一生,从此与怀里的小元宵相守相依。
似乎他们之间就这样联系在了一起,离开绿萼苑之后,阿璇再去给蒋后请安时就发现凤晏宫里多了人。蒋后和云宸帝顾行都很亲昵的在跟一个青年男子聊天,怀中还抱着小包子顾翊瑾,身边围着顾凛顾决和顾冽。顾翎璇先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然后就扑倒顾行怀里笑眯眯地道:“父皇,母后。”又蹭到了三个哥哥身边扬起一张笑脸。满是撒娇的小语气,看她的神情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平时一定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小姑娘。蒋后抱着顾翊瑾笑:“阿瑾看姐姐,这样撒娇。”顾凛握着阿璇的手皱眉道:”是不是又跑到绿萼苑去了?手这样凉。”虽是板着脸,阿璇却不怕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哥哥你闻闻,香不香?”顾决伸手拿过来,端详了一阵挑眉笑道:“就这么一个荷包,阿璇打算给谁啊?”顾冽道:“二哥你别逗阿璇了,快给她吧。”阿璇就冲着顾决皱鼻子:“二哥哥最讨厌,就不给你。”顾行笑着摸摸阿璇的头发:“阿璇,先来见过你舅父。”阿璇看向那个青年男子时赫然就发现了站在他身边的萧景,她没听什么舅父,倒是先扑到萧景身边语气欢快地问:“小哥哥,你怎么在这?”阿璇刚扑过去,顾凛就真的板了脸,顾决也不那么吊儿郎当的,懒洋洋的打量着萧景,只有顾冽还好些,但也是盯着萧景,好像萧景犯了什么错误一样。萧景没理会三人的目光,冲她弯弯嘴角,他也知道了小元宵的身份,云宸最最尊贵的小帝姬顾翎璇,韶安王后蒋倾言的嫡女。蒋倾言和顾行都有些诧异:“阿璇认识含章吗?”阿璇扭头看看父母,又看看萧景:“小哥哥叫含章吗?”萧景抿了抿唇,温声冲她道:“我叫萧景,字含章。”阿璇就笑眯眯地抱着萧景的衣袖:“景哥哥~阿璇叫你景哥哥好不好?”萧景看了一眼周围的三人,轻轻点点头。那个青年男子突然就笑出来,他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模样俊朗,眉眼和蒋后有几分相似,对着阿璇笑起来很亲切,极为爽朗:“这就是我那外甥女?来来,到舅舅这里来,长得跟姐姐可真像。”阿璇依旧抱着萧景的袖子不撒手,回头又看了看蒋后与顾行,蒋后笑着道:“阿璇去吧,他是母后的弟弟,是阿璇的舅父呀,舅父可喜欢阿璇了,阿璇给舅父抱抱好不好?”阿璇看了看萧景又看了看男子,松了萧景的袖子凑过去,看着与母后相似的男子道:“舅父?”带了点不确定的语调,蒋卓言弯腰抱起阿璇,他是与顾行抱她时不同的,顾行会把她抱在怀里,蒋卓言则是把她举过了头顶,放在了自己肩膀上:“阿璇,我是舅父,是跟你很亲近的人啊。”阿璇抱住他的脖子,被蒋卓言举着转了几圈就熟悉了好多,她扒着蒋卓言的脸:“舅父,你跟母后好像啊。”蒋卓言笑着把她放下来抱在腿上:“因为我跟阿璇的母亲是姐弟呀,阿璇跟你三个哥哥像不像呢?”阿璇回头看了一眼三个哥哥,打量了好半天:“我们......都有两只眼睛,有一个鼻子一张嘴巴,还有两个耳朵......可是别人也有啊?”阿璇看不出自己哪里与哥哥长得像,有点委屈“我们长得不像,哥哥是不是就不是哥哥了?”她扁扁嘴,有些懊恼为什么自己跟哥哥长得不像,萧景忍不住轻笑,蒋后等人也止不住笑出来,小包子阿瑾在母亲怀里欢乐地留着口水,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正面临着“与哥哥长得不像,哥哥就不是哥哥”的苦恼里,阿璇就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你跟哥哥长得也不像,你跟我长得也不像......”她越说越伤心,挣扎着下来扑到几个哥哥怀里“哥哥,你们还是哥哥的对吧,别不要阿璇......”顾决忍不住“噗嗤”笑出来,伸手揉乱了阿璇的头发:“真是傻丫头。”顾凛蹲下身抱着哭的伤心的小姑娘,眼睛冷冷淡淡的扫过笑的正欢的顾决,顾冽细致地给小姑娘擦眼泪,柔声安慰:“阿璇别哭了,你只是没看出来而已,我们永远都是阿璇的哥哥啊。”小包子阿瑾见姐姐哭了,终于也和姐姐统一了阵线,张开嘴嚎啕大哭,一时间整个凤晏宫都充斥着小孩子的哭声,萧景见小姑娘哭的伤心,声音淡淡地道:“阿璇和哥哥都有共同的父母,你们当然是兄妹,哥哥是不会不见的。”阿璇突然止了哭,看看哥哥,看看哭的正伤心的小包子阿瑾,再看看父母,然后就不哭了,苧姑忙上前来给小主子擦眼泪鼻涕,阿璇又笑起来,对呀,有一样的父王母后,那哥哥就跑不了,哥哥还是哥哥。姐姐阿璇不哭了,阿瑾一个人好像哭的没意思,也就止住了哭。阿璇被苧姑带着重新梳洗了回来,看着萧景和蒋卓言,眨巴眨巴眼睛“舅父,景哥哥和你不像啊。”蒋卓言笑:“当然不会像,我们有没有姻亲,含章是舅父的徒弟。”“徒弟是什么?”阿璇不懂。“徒弟就是跟在师父身边学习的小孩,就比如阿璇和李夫人。”李夫人是阿璇的老师,教她识字颂诗的,只是阿璇太小,又喜欢玩,所以现在倒是不怎么习字,只是日日哄着阿璇,偶尔教几个字写两笔也就算了。阿璇哦了一声:“那,景哥哥不回家吗?景哥哥的家在哪里?他的父母亲想不想景哥哥?”阿璇有些明白了,萧景是跟在舅父身边的,她也是跟在李夫人身边,只是她可以随时随意跑去看父王母后,看哥哥妹妹,李夫人的女儿也时时进宫看望母亲,既然这样的话,景哥哥应该很想家很想父母亲吧?“舅父会让景哥哥常常回家吗?景哥哥会不会想家?”阿璇的问题还真是不少。萧景的脸色暗了下来,蒋后和顾行也对视了一眼,乳母上前接了阿瑾,蒋卓言也没有吱声,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只有阿璇的大眼睛依然充满困惑,在她看来,景哥哥应该很想家才对。
阿璇问了萧景的身世之后,大人们都没有回答,小姑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蒋后笑:“看来阿璇与含章有缘,含章见了阿璇,笑倒是多了一些,阿璇也很少这样粘着旁人。”阿璇茫然的抬头,蒋后就道;“荣轲你们去吧,好好照顾含章,阿璇也跟着去吧。”萧景微微躬身:“景先告辞了。”顾行点了点头。
小孩子离开了,蒋后一个眼色,关嬷嬷就领着一旁的宫人退出去,只留几个蒋后素日的心腹守在门口。顾行道:“含章这孩子,我们现在护得住他一时,日后难保他们找不到线索追过来。”蒋后也道:“含章么,还是越少人知道他比较安全。”蒋卓言也敛了几分放纵,低头沉吟道:“我知晓轻重,就算来日他们追了来,我就是拼了性命,也必然护得含章周全。”他轻轻转着指上的指环:“他的命是那么多人用血用命抢回来的,我不能辜负了他们。”蒋后颔首道:“那个人于我蒋家有恩,拼尽了长陵蒋氏也必然护住这孩子。”
没有人知道,已经出去了的萧景没有随着顾凛几人离开,而是悄无声息的绕回了凤晏宫,屏息凝神听着他们的谈话,萧景独自站在漫天风雪里,耳边全是刚才听到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师父也不对他讲,每当他问起的时候,师父的表情就极其严肃,眼睛望向远方,似乎在思念着什么人,却从来不会告诉他。他听得一知半解,却也大概猜出了师父他们是在想尽办法保护自己,而这世上还存在着另一伙人想要找到他,听语气是对他有威胁的。那么他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的身上究竟流淌着谁的血?又是什么人的牺牲换来了他的存在.....